【專訪】《世外》編劇&監製 楊寶文/文:王冠豪GARY(電影朝聖)

智慧讓人類成為萬物之靈,但也為人類帶上執念的枷鎖,人間循環不息的痛苦與災禍也因此而起。在奇幻的《世外》空間,小鬼與小妹之間最純淨的承諾感染着戲院內的觀眾,為執念的記憶鬆綁,回到最初被忘記的善良。製作歷時七年的《世外》無疑是今年最受關注的港產片之一,電影入選具影響力的安錫國際動畫影展「午夜特別場」單元,並入圍第62屆金馬獎最佳動畫片的候選電影,是港產動畫電影的一個里程碑。早前訪問了《世外》的編劇兼監製楊寶文(Polly),談談這部重要作品的前世今生。

除了《千年鬼》,還有兩本書

《世外》改篇自日本作家西條奈加的小說《千年鬼》,但在《千年鬼》之前,有兩本書影響Polly甚深,第一本是精神科醫生Brian L. Weiss的作品《前世今生》(Many Lives, Many Masters),內容來自他其中一位女病人,在催眠治療的過程中發現她的前世。

「醫生幫佢催眠嘅時候,佢冇去到兒時嘅記憶,而係去咗前世,仲要係好多好多段前世。佢見到每一世嘅自己係點,身邊嘅人係點,有時去到遠古巴比倫時期,有時係羅馬時期,有時甚至係近代,佢通常會見到自己臨死前嘅狀態,跟住靈魂會飄上半空接受和暖嘅陽光,然後master就會出嚟,佢未必係一個人形,可能係一把聲,會話俾佢聽今世已學識咗呢樣嘢,咁你可以去下一世,又或者你今世仲未學識呢樣嘢,你下一世仲要繼續學落去。呢本書對我嚟講係好震撼嘅一件事,原來我哋每一世嘅扣連唔係想象中死咗就再重生咁簡單,我覺得好有意思,而呢樣嘢對我講一啲好難解決嘅古仔,例如憤恨和怨恨,我覺得會幫到我。」

第二本是蔣勳老師的《吳哥之美》,內容來自蔣老師過往十多次遊歷吳哥窟的感受,他覺得吳哥城像一部佛經,經文都在日出、日落、月圓、月缺、花開、花謝,生死起滅間誦讀傳唱,等待個人領悟【註一】。《吳哥之美》並非一部純粹的旅遊書,而是從微細的觀察看見文化和生命的本質。

「其中有一段我有好深感受,裡面寫佢睇咗兩大印度史詩式故事,其實來來去去都係講緊無常,跟著佢話無常交織出不可思不可議嘅事情,或許只係人類咁自大為生命做判斷,呢個觀點好震撼我。我成日都唔明點解人嘅判斷可以咁快狠準,覺得一定係咁,嗰句令我知道人好自大,對生命唔應該咁樣作判斷,而呢個生命喺我心目中可能唔係一世嘅生命,而係要好多世嘅生命先可以睇到個結果,所以如果睇闊啲,相信佢總會有時,時間總會嚟,會唔會舒服啲?會唔會容易啲放下執著呢?」

講返《千年鬼》,Polly表示這本小說教曉她很多智慧,特別是關於「惡人」這概念,惡人不是天生的,當中一定有原因,這個因可能來自今世,也可能是前世積下的。她強調看待一個人可以多一份懷疑感,不要立馬判斷人的好壞,也要多一份同理心,想一想為何他/她會這樣。

「《千年鬼》觸動到我嘅係講人性,人性係殘酷,但我見到裡面嘅善良。最厲害嘅部分係鬼之芽呢個concept,鬼之芽喺我哋心裡面,佢被憤怒同仇恨滋養慢慢生長,生長嘅速度你係控制唔到,你唔會知佢喺度,幾時知呢?係你已經唔係人嘅時候,係連人樣都冇埋嘅時候。我覺得好真實,喺而家嘅世界睇到好多人鬼,人唔似人鬼唔似鬼,其實咪係由呢樣嘢開始。作為編劇,小說嘅visualization對我嚟講好有效果,呢樣好重要,因為我唔係寫小說,我係寫一個劇本,需要拍得出嚟。」

作為編劇

Polly第一個寫的劇本是張之亮導演的《肩上蝶》,她表示電影起初是朝動畫劇本的方向去寫,後來才變成最後的真人加動畫,在導演的主導下作調整。「對我嚟講,之後無論係自己編劇或者監製,我都會involve喺劇本裡邊。真人和動畫電影嘅最大分別係裡面嘅character,我哋睇一位演員演戲,你可以長時間望住佢講對白,但係動畫嘅character就唔可以,佢哋嘅面冇皺紋冇微表情,點畫都唔會畫到好細緻,但係人可以,你望住劉青雲,佢講好耐嘢你都依然會津津有味,因為佢裡面有好多微細嘅嘢你可以欣賞,所以寫動畫片嘅劇本時,如果有好多對白,我需要諗方法用其他鏡頭去幫佢過渡。」

《世外》改篇自日本小說《千年鬼》,Polly編寫劇本時需要為電影重新詮釋故事,第一部分是建構世外。「世外係我哋嘅片名,其實小說裡面係冇世外嘅,佢係人死後和準備投胎前要去嘅地方。世外對我哋嘅古仔最重要,我成日諗,自己死後會想去一個願意逗留嘅地方,將今世嘅嘢好好放低,我想呢個地方同大自然有關係,因為我哋同大自然冇咗連結好耐,我好相信大自然本身同我哋係有溝通,但我哋唔記得咗。所以世外呢個地方,裡面細到一嚿雲都有佢嘅生命,任何一樣嘢都有佢嘅awareness,呢個係小說最大嘅改動,亦都係我最想呈現嘅元素。」

第二部分是關於心結,這是電影的重要靈魂。「我創作嘅過程中,好想有一個visual同觀眾一齊感受心結解開嘅狀態,所以創造咗有結嘅紅繩,我覺得呢樣嘢幾有效果。我相信電影好似你腦裡面嘅一粒種子,你未必會知道佢對你有咩影響,但呢粒種子可能喺你生命某一瞬間突然發芽,不過就唔係鬼之芽,佢可能會幫到你。」

空間也是編劇要考量的地方,《世外》在空間的構想也花了不少心思。片中講到小妹投胎前要經過一個讓她忘記或放下今世記憶的地方,那幕充滿想像力的天馬行空為觀眾帶來感動的想像空間。「首先我好唔鍾意飲孟婆湯呢條橋,好老土呀(大笑)。其實《世外》短片嘅忘記過程都好優美同傷感,角色圍住棵樹倒後行7個圈,每一個圈你會忘記一方面嘅自己,譬如第一個圈可能忘記你嘅國家,第二個圈會忘記你嘅家鄉,第三個圈會忘記你嘅屋企人,去到最後係忘記你自己,然後你會一身輕,可以穿過瀑布去投胎。」

來到長片,Polly不想重複短片的點子,於是她想到用冰湖來呈現小妹放下一段。「我好鍾意冰島嘅冰湖,一嚿一嚿,嗰種藍色和白色嘅通透乾淨,其實我好早寫嘅時候已經諗到冰湖,但我未諗到點放下。通常我嘅靈感嚟自瞓醒覺嗰一瞬間,而我真係有一日喺瞓醒覺嗰一瞬間諗到,我即刻起身記下。我最開心係睇到小妹放下之後嗰種輕鬆和無憂無慮,我諗嗰個應該係我哋嘅本我,如果detach呢啲記憶,每個人都可以輕鬆啲。我好鍾意呢一場戲,呢個設定其實都放埋我鍾意嘅景落去,或者呢個世界仲可以impress我嘅嘢就係大自然,所以你睇到世外係冇建築物和人類嘅痕跡,因為我覺得最純粹嘅大自然係最靚。」

作為監製

《世外》製作歷時七年,Polly作為監製,這條路可謂荊棘滿途。「尤其係Covid,Covid後嘅小陽春去到小陽春嘅幻想爆破,好多投資者都唔夠膽投資,有退出有猶豫,我覺得好正常。我哋嘅投資者唔只係香港,係來自全世界,所以需要考慮嘅嘢較多。」Polly強調她純粹想完成這個項目,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做到最好。「我唔係一個咁複雜嘅人,如果我複雜可能就做唔到《世外》。」

但這份不確定,反而冥冥中有意想不到的發現和緣份,特別是找到來自中東的投資者。「對我嚟講係妙想天開,我冇諗過一個關於輪迴嘅古仔,仲要係動畫,會有中東嘅投資方有興趣。再者,其實我冇乜信心,但對方俾咗好多信心我,佢哋話一定得,嗰下我覺得好好笑,通常係我要去説服投資者,但今次反而係個投資者話project一定得。」

《世外》面世以外得到海外不少影展的青徠,也相繼賣出不同國家的發行權,當中包括日本和美國市場,更有機會在意想不到的地區上映,例如中東。Polly不諱言電影給她機會看看世界,擴闊了眼界和視野。「我哋本身話要做到國際性,但都冇諗過咁國際,喺中東上畫呢件事我真係冇諗過,但原來真係可以,原來唔係一件冇可能嘅事。」

電影在香港公映前走過海外不同的影展,對Polly來說也有一番感受,特別是海外觀眾的接受程度,比她想像中大。「相對一般電影,海外觀眾接受到動畫有好多可能性。平時我哋會將一般電影分為genre,譬如驚悚片,動作片等,但動畫可能會少咗呢一層,因為佢可以包含好多嘢喺裡面。另外,通常外國人問我嘅第一句係『乜香港有動畫咩?』我會答佢哋有好多,我哋其實都好叻㗎。」

最讓Polly驚喜的是他們對「輪迴」這概念沒有認知障礙,這有助於她與投資者和發行商溝通。「輪迴嘅概念係最重要,如果連呢樣嘢都搞唔清楚就好大問題。我好surprise佢哋冇barrier,當然前人亦做咗好多宣揚輪迴嘅工作。再者,導演嘅visual真係好靚,我哋每次去一個唔同嘅地方都會嘗試設計一張新海報,舊陣時賣電影一定係sell演員,但唔係每位演員都行到全世界,但動畫就唔使驚,你只要個visual good enough和unique就可以,例如《世外》嘅小鬼真係好特別,冇人見過一個咁嘅character,既可愛又有少少驚嚇,呢個mixture令到海外嘅觀眾有興趣和期待。」

世外:一個想像以外的地方

《世外》面世後得到廣泛的關注和正面迴響,但電影能行到這個階段殊不容易,特別是在香港這片動畫工業不成熟的土壤。在訪問Polly的過程中,深深感受到她對《世外》的愛,這部電影相信在她的創作生涯中佔了很重要的位置。

「我有好大感觸,覺得原來自己相信嘅嘢係會發生。劇本改咗咁多次,我每一次睇住自己寫嘅劇本都喊得好犀利,到而家都係。我成日同自己講,既然我自己都被感動,應該都會感動到觀眾。《世外》嘅最大意義係,當我播呢套戲嘅時候真係有觀眾被感動,我唔係一個只活喺自己世界裏面嘅人,原來嗰個共震係會發生。開始嗰陣,對於要完成呢個project信心唔大,因為完全唔知點做。7年前整咗個短片之後,諗下試下咁樣做,但宇宙係奇妙嘅,當你覺得值得做,個宇宙係會幫你嘅。」

《世外》,不只是戲內,戲外也是一個想像以外的地方,只要相信和堅持。

註一:蔣勳著:《吳哥之美》(台北:遠流,2013年)

攝影:Gary Wong @電影朝聖
劇照來源:安樂影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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