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專訪】《看我今天怎麼說》導演黃修平/文:王冠豪GARY(電影朝聖)

《看我今天怎麽說》(The Way We Talk)是黃修平導演(Adam)繼2021年《狂舞派3》後的新作,從聾人的視點,帶出堅持和尊重的訊息,堅持自我時面對的取捨,同時尊重其他人的選擇。在近年複雜的社會氣氛中,此片在某程度上有不少可延伸的反思,早前相約Adam談到他的創作心路,特別是新作在創作路上的意義。

From Dance to Talk

《看我今天怎麽說》的英文片名是The Way We Talk,與《狂舞派》的The Way We Dance彷彿有連結。兩者的故事主人翁也是社會上容易被忽視的人,電影讓他們被看見。但Adam表示沒有刻意去拍小眾或為他們發聲,他在意的是跟着興趣走。

「其實要自己分析返自己先知道,自己有興趣嘅嘢往往唔係咁主流,係一啲有價值但不被主流重視嘅人同事。」

與風格外放的《狂舞派》比較,《看我今天怎麽說》是另一種調子,舉重若輕。Adam強調影響電影面貌的關鍵在Subject Matter,要捉緊它,並從當中最核心的東西散開出來。他表示年輕時看《悲情城市》和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》,縱使當刻並未了解電影背後所涵蓋的歷史,但電影入面的魅力和感人的力量也會深深吸引着他。那時往往被外層的東西吸引,例如導演的風格和當時的氛圍,這也是創作人的思維,但隨著年齡增長,電影的閱歷漸豐,追尋核心是他覺得愈來愈重要的東西。

「你問我喺邊度轉變,其實係呢種心態嘅轉變。而今次呢個題材,打動我嘅係聾人文化,聾人身份入面講嘅自信,由呢件事引發出嚟很自然唔會係《狂舞派》嗰種Yo嘅風格,當然佢入面亦都有一啲很有力嘅地方。」

平等和尊重的原則

作為一個健聽人士,往往不自覺在心態和行為上會對聾人產生誤解和偏見,並容易墮入偽善的漩渦,如何去拿捏是重中之重,故此劇組在前期的資料搜集花了很多工夫,當中包括翻閱大量文字資料,觀看相關的紀錄片,最重要是與聾人接觸和交流,親身了解他們的生活。Adam強調要持尊重和不能獵奇的心態,這是他不時提醒自己的大前提。切忌以較優越的心態看弱勢,這是他一直秉持的態度。

「其實《狂舞派》正正係反轉過嚟,一個有義肢嘅舞者鼓勵返健全但受咗傷嘅阿花,呢啲都係我打從心底相信嘅一種平等概念。」

但聽人和聾人在生活上的觀感始終不同,所以都有意外地忽略的時候。例如劇組同事忙中有錯,錄WhatsApp口訊給聾人參與者,因為在未成為一個習慣時,間中也有這類情況出現。

「我成日同演員講視線係好重要,要無時無刻都要記住,譬如鍾雪係需要望住人嘅嘴唇,素恩呢個角色就係要咁集中望住人嘅嘴脣才溝通得到,當你投入咗個戲嘅時候,好容易會用返自己平時嘅知覺而miss咗,游學修會唔會唔小心聽到某種聲音有個好微細嘅反應?呢啲都需要注重。」

手語指導一家的啟發

Adam覺得最可圈可點甚至是當頭棒喝的是戲名《看我今天怎麼說》,起初原本叫《85分貝》,85分貝大約是將電視機較到最大的聲量,那是用來衡量聽障的標準,若聽不到85分貝以下的聲音在醫學上便被視為聽障。

「其實好多以聾人為題材嘅戲都用呢類字眼組成,譬如「無聲」、「聽不到」等,呢類電影多從聽人嘅角度寫聾人,我覺得呢個角度本身冇問題,譬如最近嘅《聽見兩個世界》係從CODA(聾人子女)嘅角度寫佢地嘅父母,我都覺得好感人,但係觸發到我拍呢套戲嘅係聾人文化、聾人身份入面講嘅自信,咁我一定要由佢哋嘅角度去寫出嚟才有說服力。」

Adam不諱言最初都是從「無聲」、「心聲」一類字眼去想戲名,但電影的手語指導海鳥一家給了他很大啟發。

「嗰陣仍未邀請佢做手語指導,有一次去佢屋企食飯,佢細佬同媽咪都係聾人,健聽嘅家姐幫我哋翻譯,我問佢對戲名嘅意見,佢話聽人描寫聾人經常都強調佢哋有咩缺失,其實佢哋唔係咁諗,係咪可以諗多啲佢哋重視嘅嘢呢?係喎,好啱啊,所以就喺個戲名上改動咗,反過來就諗到《看我今天怎麼說》。」

場景的生活質感

與前作對場景的考慮有很大的不同,這一次選取的場景沒有刻意強調以往那種本土的質感,因為這次電影的核心是一個很universal的命題,所以不想被太多標誌式的本土地標掩蓋電影的重點。

「同《狂舞派3》唔同,《狂舞派3》講地產霸權,香港工廈呢啲真係好本土好陀地嘅現象和問題,但係今次佢哋面對嘅處境係好universal,所以我冇太過刻意去強調地標性。」

電影同時也強調生活感,所以某些較本土味道的場景也很自然地走了出來,例如星街社區的德如茶餐廳和基隆街的強記大排檔。這些場景除了切合電影要求的生活質感外,同時也具備功能性和象徵意義。

「譬如大排檔,正正就係因為聾人,嘈雜嘅環境有佢哋嘅優勢,而子信(游學修 飾)做洗車,我覺得喺洗車場地附近食大排檔同教手語都係好合理,係好自然咁生成,於是就咁搵咗深水埗強記。Alan(吳祉昊 飾)係一間studio嘅創作顧問,如果佢想同個女仔傾多兩句,會係咩環境最舒服呢?好自然就會諗起星街或者大坑嗰類社區,德如其實都係我想要嗰種社區嘅感覺,再加上我本身鍾意德如,對佢殘舊嘅檯有啲感覺,還有嗰條街嘅環境太好拍,L字型嘅疏通感,所以引咗我去嗰度拍。」

Adam也特別提到片末那些深宵小店是大發現,該處位於黃竹街和福榮街交界,有小食串燒和夜啡供應的小店,富深水埗社區的獨特質感,是深夜消遣的好去處。

還有片中的主景海灘,Adam表示在香港要找這類海灘並不容易,他要求海灘需要是最靜化的地方,是屬於三位主角私人天地的感覺。

「最好就唔好見到對面海啲大廈,但係喺香港冇可能,你話去長沙拍得唔得呢?長沙應該一望無際啦,但如果去長沙拍,第一,監製會殺咗我,第二,你會諗主角要喺香港生活,平時又要工作,無論佢哋點樣搵到一個世外桃源,都冇理由去到長沙。」

現在找到的海灘,雖然偏僻但不難去到,縱使畫面上看見灘外的豪宅,但也算符合Adam的要求。不過,那裡最讓他喜歡的是與人的互動。

「我拍戲時好鍾意同嗰度嘅街坊傾偈,譬如嗰次我見到有兩隻情同手足嘅黑狗喺沙灘奔跑,事隔一年再返去攝返幾個吉鏡shot,撞到一啲對我哋拍嘢很好奇嘅街坊,因為淨係拍幾個吉鏡,所以多啲時間可以傾下偈,我提到上年嚟拍戲時見到嗰兩隻黑狗,點解今次見唔到呢?佢地話有人報愛護動物協會,俾佢哋捉走咗。喺場景嗰度聽到好多呢啲小故事,都係我拍戲時幾鍾意嘅點滴。」

里程碑

《看我今天怎麼說》是Adam第六部長片,在他到目前為止的創作生涯中,他毫不猶豫地說這部電影是他其中一個里程碑。

「當然我第一套《當碧咸遇上奧雲》係一個里程碑,《狂舞派》亦都係,現在又係另一個chapter,有一啲創作嘅心法同過去幾套有根本性唔同。」

Adam謙說《狂舞派》之前是BB班,而《狂舞派》對他來說是turn over a new page的感覺。而《看我今天怎麼說》則讓他看見標準在哪裡,知道好與壞,知道以前那些地方是心存僥倖,所以今次要揸緊標準去執行。

「呢啲標準係知道嘅,但知易行難,點樣去執行確實都幾花氣力,真係扭盡六壬,呢套戲同《狂舞派》唔同,《狂舞派》每日都係好熱血衝啊衝,拍得唔好唔緊要,嗰陣認為實剪得掂,冇話唔得嘅,但今次呢套戲係需要更加嚴謹去處理和控制,所以每一樣嘢都唔容易,喺中間有好多調教,拍到某個位自己會反思,咁樣拍係咪唔得㗎,啲嘢唔係好立竿見影喎,唔得都冇辦法,因為你已經行緊,呢套戲嘅難度就係走歪咗返返嚟,走歪咗再返返嚟,喺咁嘅情況之下調控出嚟。」

Adam表示一直對電影都沒太大信心,直至拍完之後剪了三個月的那一個cut,那是2023年底,他才看見一線光。他特別提到太太千春的幫助,她是電影的編劇之一,他說太太是一盞明燈,給他很多自己看不到的意見。那刻他覺得電影可以呈現他追求的東西。

「對我嚟講就好似落咗一個好艱難嘅深淵,爬返上嚟先至看見自己真係做到。我唔會話現在好好,仲有好多瑕疵有待改善,但係最核心我想追求嘅嘢,我覺得某程度上已做到。」

結語

作為觀眾,我最欣賞電影中的聾人視點,抽離健聽人士一些理所然的預設,這是需要做大量的事前工夫如資料搜集,更重要是創作人心態的拿捏。電影其中一個焦點是從人工耳蝸的技術切入看手語的角色,了解部分聾人堅持用手語的意義,就像捍衛文字和語言一樣的堅持,但堅持中並沒有二元對立的排他性,尊重每個人的選擇是重中之重。「尊重」,這是Adam在分享中常掛在口邊的關鍵詞。

攝影:Gary Wong @電影朝聖
劇照:天下一電影

發表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