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不少恐怖片皆取材自一些真實的故事或傳說,給人總有一瓣喺左近的感覺,藉以增加觀眾的投入感。台灣的恐怖片亦然,紅衣小女孩、魔神仔的傳說相繼拍成電影,還有近年台北的靈探勝地錦新大樓,多年來因火災和自殺事件已奪走數十條人命,靈異傳說也因此流傳,就連香港的潘姓「鬼王」也曾到訪。近年也有電影取材錦新大樓,例如去年的《鬼天廈》,還有最近公映的《鬼們之蝴蝶大廈》,早前導演錢人豪專程來香港宣傳,特別與他詳談電影的製作。
猛鬼大樓

「Covid的時候,我因為離婚所以帶著小孩搬去酒店住,那酒店在臺北市很OK的,因為疫情所以很便宜,整層樓只有我和小孩,經常聽到外面有很多聲音,於是我向服務生反映,但他說隔壁沒有人住。我在酒店住了兩三個月,期間就寫一個鬼故事好了。」《鬼們之蝴蝶大廈》就這樣孕育出來。
一般來說,恐怖片的取景地是不會公開的,原因是避免影響在該處生活的人。但一些眾所週知的地點則例外,甚至會被用作宣傳,錦新大樓就是其中一個最典型的例子。電影早前曾辦了場特映會,並請了立法委員來,委員找了很多錦新大樓的住戶來看,大家都說好,因為都更的關係,他們反而希望多加宣傳。
錦新大樓的傳說紛紜,其中一個原因是昔日多場做成傷亡的大火災,因大樓是玻璃帷幕建築,失火時煙和冒都不易走出去,「有次火災好像死了13或14個人,可是送到醫院的時候多了一具屍體。」
墮樓也常與錦新大樓連結,最家傳戶曉的是「燒肉粽事件」,一名女子跳樓壓死在樓下賣肉粽的男子。提到墮樓意外,錢人豪提起拍攝此片時一些匪夷所思的巧合。
「大樓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出過意外,但到我們要開拍的時候,記者會當天就有人跳樓,接着開鏡的時候又有人跳,拍到中間有媒體探班時又有人跳,那時候覺得怪怪的。到殺青當天,我們想不要再跳了,當天真的沒有跳樓的消息,但到第2天製片向我說,昨天大樓又有人跳,身軀卡在防火箱,到第2天才被人發現,幸好那個人沒有死。其後,上映前的媒體試片又有人跳樓,到正式上映時又有人跳,很奇怪,從開拍到上映已跳了6個,下檔之後就沒有人跳樓了。電影上映時,錦新大樓的業主特別找了4個法師去幫整棟大樓超度,覺得好像我們打擾到他們。」
除了錦新大樓,電影也一併參考獅子林、西寧國宅和南機場的傳說放到電影中。

獅子林在日治時期是淨土宗的東本願寺,民國時被拆卸改建成警備總部,是當年囚禁政治犯的地方,其後警備總部搬到景美後再改建成商業大樓。想起萬仁作品《超級大國民》,片中年輕的許毅生(林揚 飾)在戒嚴時期因參加讀書會被警備總部逮捕並判刑十六年,出獄後的他獨自走到台北街頭,經過現在的獅子林,再想起昔日被囚的地方。錢人豪表示電影原本打算在獅子林內的新光戲院首映,但最終都不能如願。
「老闆說這邊不能放鬼片,晚上9點以後戲院是不會營業的,因為晚上有很多人在走廊上走來走去。」
還有西寧國宅,這裡除了城市傳說,還有電影的想像。例如蔡明亮的《洞》、張作驥的《當愛來的時候》、程偉豪的《目擊者》。大廈即將因都更成為歷史,現在已十室九空,錢人豪原本想在那裡拍攝,但最後都不能成事。南機場整宅也是有故事和感覺的地方,陳玉勳執導的《10+10:海馬洗頭》曾在那裏取景,該處是台灣第一個有抽水馬桶的高級住宅,隨著時代變遷,現已演變成一個擠迫破落的鳥籠公寓。那一幢幢外牆建了籠仔的紅磚建築群,配合周邊夜市的喧鬧氛圍,其實也是一個充滿特色和活力的地方。
靈異經歷

除了上述都市傳說外,錢人豪還把他的自身靈異經歷放到電影中。他初中時住在臺北市圓環的九龍大廈,當時大廈有個設施挺有想像空間,那是一條連接各層至地下的管道,是住客丟垃圾的地方,蓋口設在每一層的轉角,打開蓋子就可直接將垃圾丟到地下室,電影中有一幕也呈現這種掉垃圾的狀況。
「小時候住在九龍大廈的時候,有一天警察來了,原來有人把嬰兒從那裡丟下來,發出很大陣臭味,我記得很清楚,後來那個丟垃圾的通道就被封了。」
錢人豪從小就被寄養在鄉下,由於家很擠逼,所以他睡在走廊,而那裏也讓他碰過不少光怪陸離的事情。
「小時候有時睡到一半,床頭怎麼會有人呢?也許是鄰居,也許是鬼壓床,現在都很難想像小時候是怎麼走過來的,對於我來說並不是傳說,是我的親身經歷,我都把這些放到故事內。」
搭景

原本電影有打算在上述的大廈實地取景,可惜最後都不被允許,劇組只能搭景拍攝,而當中環境和格局的設計想像是來自錢人豪小時候住過的九龍大廈,還有位於信義路與大安路交界的信維國宅。片中詭異的六樓,那綠色地磚和牆壁,還有走廊放洗衣機的狀況正是參考信維國宅。
「信維國宅其實很像香港的九龍城寨,裡面亂七八糟什麼都有,在大樓一樓,牛肉麵水餃店雜貨店什麼都有,裡面的房間都小小的,我是用這樣的格局搭的,然後再將錦新大樓的故事放進去。」
香港電影也是搭建場景的靈感來源,錢人豪不諱言受到很多香港電影的影響。例如他的前作《屍城》曾搭了一個有香港味道的走廊,很多人看過《蝴蝶大廈》後也問他是否參考了麥浚龍的《殭屍》?「因為香港的走廊很有feel。」
錢人豪說臺北其實也有一些老大樓是這樣子,他回憶昔日在林森北路的戲院門口擺地攤,那時候有間東光百貨,內裡就像香港的樣子。

「它是圓形的大樓,每一層都有三四十戶,小套房住了很多一樓一鳳,那種狹窄和油油膩膩的空間是蠻有味道的。」
錢人豪特別提到一場戲,女主角被困在水塔中,被30多具屍體包圍,其中一張海報是這個畫面,這是導演最喜歡的海報。水塔是搭建的,飾演30多具屍體的演員都是AV女優,他希望全裸,但後來發行公司說不行,因為露點會令電影變成限制級,於是他便叫女優們貼胸貼,但女優的經紀人表示不露點要收貴一點,因為比較麻煩。
「這場戲比想像中難拍,30幾個全裸的女優,有些要化妝成男的,我們還做了很多假的屍體,全部都塗油,沒想到當天拍攝時寒流襲來,因為要在天台拍攝,每個人都冷得要死。那場戲非常不好拍,但是畫面是蠻不錯的,縱使那場戲是不合理的,水塔其實放不了那麼多人,但我覺得這是戲裡面的一個亮點。」
難以解釋的狀況

拍靈異題材都有不少禁忌,錢人豪表示正常來說都會請一位法師做顧問,並請道士或師傅來開壇,但這次劇組有三分之一是基督徒,當中包括主演尹馨和白靈,為了配合不同信仰的工作人員,劇組做了兩次開鏡,一次是法師來,另一次是牧師。「兩樣東西都做了,但都有人跳樓啊,後來我在想是不是有衝突了。」
這次劇組沒有請法師從頭跟到尾,因為基督徒不燒香,但片中飾演虐待太太的演員也是基督徒,當中有一幕SM的段落,他一邊打自己背,口中念的是聖經。錢人豪問他有沒有衝突,他說沒有問題。
「其實拍這類戲照理來講會有很多顧忌,我們沒有請法師,在拍戲的過程中確實發生很多難以解釋的事情,在臺灣叫做有好朋友來關心。」
電影拍攝時發生數不清的突發狀況,其中一單與曹祐寧有關。
「一般來說演員在工作前都會拜拜,工作人員也會弄一個小小的桌子給他們,但那天曹祐寧忘了拜拜就直接上戲,拍攝期間突然嘭的一聲巨響,一台燈墮在他跟前,假若他再行前一步,那燈就砸在他身上。於是他便立刻去拜拜,為求一個心安。」
另一單與尹馨和安心亞有關。
「當時我同時拍另外一部影集,很多演員是double的,我記得有一場戲拍尹馨跟安心亞去北投陽明山的溫泉,本來是借男生的大眾池拍攝,但我覺得兩位是女演員,去男生的大眾池好像不太乾淨,於是就轉去女生池拍攝。拍到一半,外面突然兵荒馬亂,並有救護車在外面,原來男浴池剛剛死了一個人。哇,不能讓演員知道隔壁死了一個人,如果我們仍選擇在男浴池拍的話,那就糟糕了。」
拍畢這場戲已接近午夜,劇組詢問了相關法師的意見,不能讓工作人員自己下山,他說那個靈魂沒有離開,可能會找替身。由於當時不能讓工作人員知道有人死亡這件事,所以導演便藉辭請食宵夜留住所有工作人員,不讓他們單獨回家。
想法的改變

與錢人豪的前作比較,這套沒太強調暴力的元素,聚焦的是人性。他的改變很大程度是當上爸爸的關係。
「那時候的《京城81號II》在大陸非常成功,收好幾億,照常理來講,我應該留在大陸發展,可是我選擇回來臺灣,因為我想陪孩子長大。」
因為孩子的關係,他想做另一種電影。「要多一點人性,多一點親情的牽絆,多一點有理由的犧牲。以前我完全講究視覺暴力和血腥,美其名是暴力美學,那其實沒有理由。」
他強調人性的重要,近期更愛上韓國導演李滄東的作品。「我最近看了李滄東的《薄荷糖》,還有《綠洲》,發覺都很溫的,但會很難過。我以前會覺得為什麼要拍戲來讓人難過,後來發覺不能這樣解釋,你要讓人家有共鳴。我希望接下來的作品能夠多一點緩慢的暴力。」
過去他會以非科班出身的背景而自豪,但現在的他覺得這是缺點,這讓他忽略了很多東西。「我覺得「導演你進步了」其實不是褒而是貶,對一個已經做了20多年電影的導演來講,這句話聽起來怪怪的,但後來我接受了,因為這句話說我在改變。」
他特別提到胡波的作品《大象席地而坐》,一部接近4小時的電影讓他非常佩服,電影是尹馨介紹他看的,觀影過程竟比想像中快,若是昔日的他絕不會有興趣觀看。另一部讓他深刻的是姜秀瓊和關本良合導的《乘着光影旅行》,這是關於李屏賓的紀錄片。
「原來賓哥每一部戲裡面都有火車這個符號,其實我的電影也有,當中包括《京城81號II》和《混混天團》。《鈕扣人》裡面也有火車,是一個過場,但我運用得沒賓哥那麼好。我覺得每部電影裡面都應該有它的符號。」
錢人豪至今執導過9部電影,他希望《蝴蝶大廈》是他創作的分水嶺,希望第10部作品是一套不一樣的電影。
「我希望之後的電影會少一點莫名其妙的暴力,多一點人性親情,希望我的電影能夠有一幕像《薄荷糖》,有一幕也好,讓大家走出戲院後,心裡面的不舒服還留在那邊,這是我想追求的一些事情,而不是看完就忘了。」
演員過招

錢人豪看着滿佈眾角色大頭的電影海報說:「如果可以再來一次,我可能不會用這麼多演員,太多了,因為畢竟只有90分鐘,100分鐘交代不完。」
電影的陣容鼎盛,全都是功力深厚或潛質卓越的演員。但高手過招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火花,如何調控是導演最傷腦筋的事。
「他們單獨演出並沒有問題,但碰在一起的時候就很難導了。不是說他們不尊重導演,也不是說導演不尊重演員,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演戲方法,我們在現場需花非常多時間溝通。很多工作人員比較新,他們誤會是不是有衝突,旁邊的人看不懂啊,其實這是過招,是演員跟演員之間的一種天性。」
值得一提的是女主角尹韾,這次她除了演出外還兼任監製。她一向走開藝術片路線,這是她第一次拍驚慄的類型電影,所以她花了非常多時間去投入這件事,與導演之間也有很多衝突,但當中的火花是有建設性的。
「後來的結局是她幫忙剪的,與我原本設計的不太一樣。出乎我意料之外反應不錯,我拍了這麼多年的電影少數出現這情況,以前我的電影都很兩極,喜歡cult的會很喜歡,但大部分都罵,這一次罵的人少一點,喜歡的多一點,我很多謝一起合作的演員。」
Lucky Trouble

錢人豪說《蝴蝶大廈》是他從影以來碰過最多麻煩的一部電影,當中出現最大問題的是製片組。
「以前很多人喜歡去臺灣拍戲,因為臺灣比較講究人情,不會那麼計較。為什麼這次那麼麻煩,因為我的製片在上一套戲出了意外,死了一位攝影師和一位收音師,二人拍戲時掉進水裡去。所以從那時開始,政府對安全的標準非常嚴格,我們連拍一場將曾莞婷浸在浴缸的戲都要請潛水教練來,這根本就是矯枉過正,然後還要請那些CPR(心肺復甦)一大堆的工作人員,為什麼?因為製片剛剛出了事,所以特別被關注。」
除了製片組,後期也出了不少問題,特效、調光、錄音等崗位都一直換班底,剪接師都先後換了4個。還有早前的劇本糾紛,很多工作人員因此不願意跟他合作。更甚的是整個行銷團隊在電影上映第2天突然不幹,宣傳工作只有他與尹韾等4人接手。
「人比鬼可怕」,這是錢人豪在訪問中說得最多的話,這不但是電影其中一句slogan,也是他有感而發的心聲。他覺得每個人都擺脫不了自己的枷鎖,這也許是注定的。
「我拍這部電影時覺得有很多宿命在內,這是我拍的第九部電影,照道理應該會碰到什麼麻煩都心裡有數,但是你還會碰到麻煩,仍然無法避免,還是會上當被騙,所以我覺得電影很妙,它真的有宿命存在。」
多年前王晶曾對他說:「我們做導演,其實把電影拍好是最簡單的事情,導演還要處理拍電影以外的事,演員的問題、工作人員的問題、環境的問題、拍戲的問題⋯⋯」錢人豪語重心長地說,不要用自己人,所有麻煩都來自信得過的人,因為你不好意思罵,不好意思翻臉,但是這些人都知道你不好意思。
拍電影的人都是這樣,明知有麻煩,但仍會繼續拍下去。錢人豪在訪問中調侃自己是一流的producer,二流的編劇,三流的演員,九流的導演,很多人叫他做好producer,不要再做導演了,但是他喜歡導演的工作。
陳嘉上多年前曾對他寄語,所有麻煩都是lucky trouble,「如果你沒有機會做電影,你怎麼會碰得到這些麻煩呢?」
照片:Gary Wong @電影朝聖
劇照:劇匯文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