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專訪】《BIG》導演魏德聖 演員鄭又菲/文:王冠豪GARY(電影朝聖)

魏德聖心口永遠掛上勇字,從《海角七號》開始,歷經《賽德克.巴萊》、《KANO》(監製)、《52 Hz I Love You》,每部作品都向難度挑戰,他的創作過程歷盡高低起跌,都是引人入勝的故事。魏導演上次來香港已是5年前,當年光華新聞文化中心舉辦「台灣式言談」講座,邀請了他和陳果導演對談,當時他透露正籌劃龐大的「豐盛之城」計劃,可惜一場疫情重挫他的心願。可以想像導演當時的失望與壓力,而電影《BIG》就在這個時期孕育和誕生。觀看《BIG》期間,不禁聯想導演當刻的狀態與創作這部電影的關連。早前魏導演與電影主角鄭又菲(菲菲)親臨香港宣傳,菲菲更憑這部電影獲得台北電影獎最佳新人,電影朝聖特別訪問了二人。

在意料之外出現的電影

其實《BIG》是很久以前已有的想法,但落實拍攝卻是在一個意料之外的情況下發生。當時魏導正全力籌備龐大的「豐盛之城」計劃,當中包括拍攝「台灣三部曲」三部電影,電影分別以原住民、漢人海盜和荷蘭傳教士三人的視點說故事。除三部曲外,還有兩個延伸計劃,分別是拍攝動畫電影《達娜米》和紀錄片《尋找福爾摩莎》。為了呈現當年真實的風貌,劇組更計劃在台南市後壁區搭建一個電影主題園區作拍攝之用,園區更打算在拍畢後保留。可惜一場疫情令整個計劃停擺,魏導面臨空前的挫敗和壓力,他必須要轉移目標來安靜自己,所以決定做一個新的故事,那就是《BIG》。

「我很喜歡做一些之前未做過的,因為我覺得這樣很好玩,如果每次都做一樣的東西,我會覺得很無聊,就像交作業一樣。但如果做一些未做過的,我會覺得很有趣,特別是我一直都很想試試的兒童電影。」

從孩子的視角看環境

《BIG》以癌病兒童做主題,但電影建構的並不是灰色的世界,相反營造一份溫暖的氛圍,原來這是導演一開始的設定,因為他透過採訪,從病童的談話中感到病房是一個歡樂和幸福的地方,縱使他們每天都要面對生命的挑戰,但也可以用幸福和快樂的方式去面對。他強調要從孩子的視角看環境,因為這是一部兒童電影,需要給小孩看到。

「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經驗,小時候我們住過的地方,長大後再去看會覺得那個地方原來這麼小和暗,小時候覺得那裡很大和明亮,為什麼長大後會覺得又暗又小?我想從孩子的視角去看這個世界,一個最傷心的地方也是最乾淨最明亮,顏色也最溫暖最舒服的空間。我覺得在這空間裡面,光線要比較明亮,每個房間和走廊都有窗戶,窗外永遠是藍天。」

菲菲的困惑

電影中主要有6位主要兒童角色,導演最先確定的是在片中飾演源源的鄭又菲(菲菲)。菲菲從4歲開始拍廣告,其後也演出電視劇,當中在《想見你》中飾演幼年版柯佳嬿最為人熟悉,《BIG》是菲菲首部演出的電影,她憑這部電影獲得台北電影獎最佳新人。

魏導認定了菲菲演源源一角,第一個原因是她剛巧也會跳舞,片中的源源是一位熱愛跳舞的女孩,需要演出歌舞的段落;另一個原因是她溫柔又聰明的眼睛,挺適合源源乖巧善良的特質,但原來最初菲菲並沒有明確地答允演出。

「我確定她,她不確定我,我花了最長時間去說服她。等了快兩個月,她一直都是拒絕拒絕,然後我將劇本給她,等了她好幾個禮拜都看不完,我問為什麼?她說太難看,我於是乾脆找她來辦公室親自講給她聽。」

原來菲菲無法明確答允演出的原因只有一個,就是卡在要不要剃光頭的爭扎中。

現在一頭短髮的菲菲,其實從小開始就留着長髮,對女孩來說,要改變髮型是天大重要的事,更何況是剃光頭。最後菲菲答應了,原因是被故事感動。

「我拒絕了很多次,然後導演找我去他的辦公室,跟我講電影裡面的故事,我聰到哭了,因為我覺得很感動。當我走的時候,導演跟我說妳不只是拍電影,妳是在做有意義的事,可以幫助患病的小孩。」

菲菲雖然答允演出,但導演仍很擔心剃頭髮的一場戲,因為那一場要呈現源源無論發生任何事都可以面對的性格,所以那一場菲菲一定不可以哭,導演在開拍前兩三天不斷提醒她,因為他覺得年紀這麼小的女生第一次剃光頭髮一定會哭,但最後菲菲順利完成拍攝,反而另一位年齡較長飾演珈農的于卉喬,在定裝時一剃頭髮眼淚就流不停。我望着坐在按摩椅上悠然自得的菲菲,問她當刻有沒有害怕?有沒有打退堂鼓的想法?她斬釘截鐵地回答:「沒有擔心過,沒有辦法後悔。」

六個小孩的病房

有種說法,小孩是最難應付的演員之一,《BIG》有6位不同年齡層的小演員,可想而知挑戰有多大。導演表示,年齡層的設定是一開始已定好,年長的比較好溝通,他最擔心的是年紀較小的演員,因為年紀愈小愈難控制。

「年紀小的有時候聽不懂你在說什麼,也不會理你在說什麼,片中兩位最小的演員是最晚才確定。」

當中飾演羅恆的小演員是最後才決定的角色,導演希望這個角色有一點野孩子的感覺,因為他的父母屬於勞動階層,所以希望角色不要太溫和太城市的樣子,要野一點也要活潑,但試過有些外型對的但沒辦法控制,就這樣一直都找不到合適的人選。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際,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服裝組組長原來有位4歲小孩,導演看了照片就覺得對了,一試就中。

「最難找的角色竟離我們最近的,是工作人員的小孩,而他在現場也是一個給我們很多驚喜的孩子。」

電影拍了大約四十天,但拍攝前的準備花了挺長時間,藉着排戲讓小孩之間更熟悉,每個家庭的父母和孩子之間也需要時間培養感情和互動。

在拍攝現場,菲菲說孩子們雖來自不同的年齡層,但大家都可以一齊玩一齊聊,不會因為年齡不同而有隔閡,導演更稱讚菲菲會主動在現場幫其他小演員排戲,因為一些年紀較小的會記不住台詞,菲菲會與他們一起練習。

「我在旁觀察,年紀最小的3歲,最大的16歲,他們沒有年齡的概念,都是好朋友,互相叫對方的名字,互相聊天和照顧。打架也有,男生不會控制力量嘛,碰一下就以為你打他,兩個人愈碰就愈大力,這樣就打起來。」

想起拍過《帶劍的小孩》和《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》的柯一正導演曾分享過拍攝小孩的秘訣,就是要讓他們自由,讓他們在那裡「生活」。

不要低估小孩

導演覺得很多時候大人太小看小孩,低估他們做好一件事的決心,但只要讓他們了解所做的事可以幫助很多人,孩子都很願意付出。

「在拍戲的時候不斷和小孩說我們在拍一部電影,就像我們大人一樣,導演是我的工作,攝影是他的工作,表演是你們的工作,我們在一起完成一件很大的事情,你們是其中一個,而且是最重要的一個,這樣小孩會尊重他們的工作,每次都會積極想來上工。」

導演強調不用太擔心小孩,因為他們也想把自己做好,而他們更會在拍攝過程中成長。

「小孩有時也有想睡覺耍脾氣的情況,縱使只差一個鏡頭,忍不住就是忍不住。那這個時候該怎麼辦?那就休息、食飯,給他睡一下,再來就好了,之後小孩會跟我說對不起。他們總是比你想像中成熟,所以有時候不小心急了說話聲音大一點,下一句我會馬上向他們說對不起。每個前來拍戲的小孩,拍完戲之後都會瞬間長大。所以我覺得在拍攝的現場,只要把拍攝的氛圍做好,我們真的不用太擔心孩子,因為他們也想把自己做好。」

動畫作副線

電影用了一種別出心裁的表現手法,就是用動畫作故事副線,依照片中小孩的形象創作動畫角色,與主線作平行時空,在現實與魔幻的動漫世界中為生命戰鬥。

「雖然這是一部兒童電影,但也是一部關於醫療的電影,如果將那些醫療的行為完全呈現會讓人覺得很可怕。這些較碎心的畫面一定不能少,但又不能做得太迫真,那不如用動畫來呈現另外一場戰役,讓這些正在努力的孩子都可以更有夢更帥。」

電影找了來自日本的丹治匠擔任動畫導演,他曾任新海誠作品《你的名字》、《鈴芽之旅》的美術指導。但是,兩位導演都不想製成品偏向日本動畫風格,所以同時找來意大利和台灣團隊加入一同創作。魏導笑言風格不中不西,故意做了一些破碎的線條,呈現一種帥氣豪邁的風格。

「我也是第一次參與其中,才知道原來動畫必須經過這個這個這個才到這裡,再經過合成,好難呀,我看完之後覺得放一個短短的十分鐘,就做了快一年的時間,做完之後再看我之後要做的《台灣三部曲》,要做到什麼地步呢?做完都老了,很擔心。」

菲菲也有為動畫配音,對首次配音的她來說挑戰很大。

「一最始是剃頭最大挑戰,剃完之後是配音最大,因為配音要跟動畫的口型一樣,狀態也要一模一樣,所以很難。」

導演插話說菲菲配到哭了,這讓他也嚇了一跳,到現在仍不知道她哭的原因,而菲菲就一直叫導演猜,表情帶點神秘,又不失淘氣。

「那時候我想呈現一種被刀刺到很痛還要說話那種感覺,她好像一直控制不了那個力度,我說的那種用力,不是很大聲那種,我手放在她的肩膀用力壓,那種力有說不出話的感覺,要用力喊很大聲,壓了幾次,我看到她哭了,我嚇了一跳,是我壓得太用力還是怎麼樣,那個時候我也被嚇倒了。」

高雄作主景

除了醫院病房是搭景外,其他實景都在高雄取景。但是,導演原本打算在台北拍攝,最後為一個場景而更改,那是片中的動物園場景(壽山動物園)。

「我們打算在台北執行,所以那時候也找過台北的醫院和動物園,但由於台北的動物園不願意借和配合,而我們又不能從台北的醫院跑到高雄的動物園去看動物,所以把醫院都設定在高雄,電影的醫院除了病房是搭景外,其他全都是在高雄的醫院拍攝。」

電影中也刻意捕捉高雄一些地標的空鏡,如愛河、百貨公司的大型聖誕樹等。

「總之要有高雄的氣氛,所以在台灣放映的時候,只要有高雄的孩子們看到醫院、聖誕樹、動物園,他們的記憶就回來。」

難忘的一段

電影最後部分,源源與媽媽摟在病床上,在活着的強烈意志下也有軟弱的時候,那面對死亡的不甘心狀態,靜靜的鏡頭藏着巨大的感染力。那一場表演,拍攝現場所有人都在看,沒有一個不掉眼淚,連很少在片場哭的導演也忍不住。菲菲說她在排戲時已經開始哭了。

「她哭了一個多小時,哭了差不多沒有眼淚,然後在床上開始表演。戲拍完又換媽媽停不下來,她坐在床邊一直哭,然後菲菲過去抱着媽媽,不抱還好,一抱就哭了一個多小時才出來食飯。」

儘管菲菲只是演戲,但在這一幕同樣感受到病童面對死亡的不甘心。

「她雖然是在演戲,她也覺得我不要死,為什麼我要死,連演的也不願意死掉,何況是一班真正的小孩子。要面對死亡,當然是百分之一百的抗拒。」

這一段是戲棚內的最後一場,拍完之後整個景就拆了。導演刻意把這場戲留在最後拍,因為他覺得這麼重的情緒,演員需要在過程中沉澱感受才會自然地表現出來。

「那一場我其實很擔心,因為我知道演員的情緒很難有第二次,只能一次。」

電影如人生

因為疫情,魏德聖這些年經歷了很多,《台灣三部曲》的心願被迫變陣,《BIG》在這個時期孕育和誕生,在絕望的處境下感受溫暖,電影中關於生命的訊息也可圈可點,而這部片一路走來也不容易,戲裡戲外都有可連結的想像。

「我覺得電影真的跟人生一樣,這部電影在講癌症病童,他們面對生死難關的過程,即使被判死刑,他們還是努力地讓自己多活幾天幾個月。這部電影上映的時候狀況也一樣,一上場就有被判死刑的感覺,就好像要經歷很多難關才能把生命延續。我摸着良心說,我覺得這部作品很好,我們的演員們,不管是大演員小演員,每個人所扮演的角色都恰如其分,沒有過分尷尬,也沒有過分誇張,我覺得這部電影不管什麼部分都剛剛好。」

面對部分惡意評論,導演都是人,也有情緒,他表示無法諒解某些評論,認為評論者應該接受不同類型不同創作方式的電影,可以說不喜歡,但必須要針對這種類型做得好不好去評論,而不是純粹把個人喜不喜歡當作評論的重點。

每次看見片尾長長的roller,一部電影是很多人共同努力而成的心血,所以評論一部電影的時候更不能輕率。 電影的世界很大,每個人的學識也有限,評論電影最基本是了解創作人的想法,認同與否是後話,這是對電影最基本的尊重。

劇照:電影《BIG》
場地:ACX Cinema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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