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許學文(Frank)是首屆鮮浪潮短片競賽最佳影片《枉少年》的導演,在銀河映像成立第二十個年頭,與黃偉傑和歐文傑合導了《樹大招風》,Frank負責片中關於季正雄(林家棟 飾)的部分,三人憑此片獲得第36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。但《樹大招風》之後,Frank像他主理的季正雄一樣低調,少聽見他的消息,其實他一直都在電影界耕耘,負責不少影視項目。《失衡凶間之罪與殺》是他最新執導的作品,與《樹大招風》一樣都是與另外兩位導演合導,但片種卻是新嘗試。趁着電影將要公映之際,特別相約Frank做專訪,除了談他的新作,還有我們的共同興趣,就是電影。
關於電影的最初記憶

慈雲山萬年戲院舊址,現在是護老中心。
與Frank講起電影,他像開了turbo一樣滔滔不絕。我問他電影的最早記憶,他說是成龍的《A計劃》。
「我記得第一套入戲院看的電影是《A計劃》,那時住在慈雲山的屋邨,記得是我家相約鄰居一起看,那是1983年,我只有3歲。」
他仍記得鄰居的哥哥抱着他看電影,那時他已識講成龍的名字,但3歲的小孩發音不準,那些哥哥常拿這事取笑他。
「我還記得抱着我看電影的哥哥造型好像《童黨》中的角色昏迷(梁十一 飾),是慈雲山的壞仔,但他很疼錫我,是他拖我去看電影,所以第一套《A計劃》我好記得。」
令Frank愛上電影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有一位愛看電影的母親,當年經常帶小小年紀的Frank在慈雲山的萬年戲院看電影,看了很多成龍、李連杰、徐克的電影,電影除了有《英雄本色》,最記得都是《龍虎風雲》,那年7歲的他特別對片中用低角度拍攝肥媽唱歌的部分最有印象,因為他覺得很有趣,年紀輕輕的他已留意這細位。另一個最有印象的回憶是母親帶他去銅鑼灣看費茲朗(Fritz Lang)的《大都會》(Metropolis),結果是受驚過度睇到喊。
「我阿媽不知何故帶我去看《大都會》,觀看時才知道是默片,那時年紀還少,覺得角色造型很古怪,好得人驚,睇到喊,好想走。」
還有麗宮戲院,當年是全港最大座位最多的戲院之一,主要上映二輪電影,Frank記得6歲那年在麗宮看《洛奇4》 (Rocky IV),洛奇大戰蘇聯佬龍格爾。
「麗宮很長且闊,銀幕很大,我們坐堂座,見到全部人站起來為洛奇打氣,那時就是這樣單純。」
VCD與馬田史高西斯
對小時候的Frank來說,電影只是其中一樣消遣,究竟從何時開始,電影的角色從純粹消遣轉變成不可或缺?一切要從一部VCD機開始。
「那時我十七八歲,同學們知道我鍾意看電影,在我生日時夾錢買了一部步步高(VCD機)給我。因為有這份禮物,我看了很多電影。」
有硬件(VCD機)不夠,令Frank發現「原來電影可以這樣」,靠的是軟件,即是撻着他的電影,而這部click中Frank的作品,就是馬田史高西斯(Martin Scorsese)的經典作《的士司機》(Taxi Driver)。
「對於Taxi Driver這部電影,我最初的印象是從黃子華開始,他早年的一個棟篤笑節目《娛樂圈血肉史》提到這部電影,片中羅拔迪尼路那句「You talking to me」引起我興趣,跟着就買了一隻年代ER出的VCD來看,嘩咁勁嘅!點解咁有力量嘅!那時年輕又憤世疾俗,片中主角攞支槍殺扯皮條成件事好勁,加上劇情不像典型的荷里活電影,對暴力的描寫和對人那種狀態的刻劃都很有力,還有鏡頭的力量,好勁!那刻很想嘗試做導演,心裡在啄磨如何能拍到這麼勁的電影,馬田史高西斯,讀出來都有格調。接着我開始找史高西斯的作品來看,有些電影其實都唔係好睇得明,例如《基督最後的誘惑》(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),那時得十幾歲,但因為我讀天主教學校,所以片中講的東西我都知道,這電影給我的感覺是原來故事可以咁樣講,件事好勁!」
興趣與現實,分開也分不開,對電影導演這崗位開始有憧憬的Frank,儘管他的母親喜歡電影,但仍反對他入行,況且入行也需要關係。
「阿媽當然反對,她鍾意睇戲是一回事,拍電影又是另一回事。那時電影圈有很多關於黑社會的新聞與傳聞,又話揸槍去迫人拍戲,所以她不喜歡我入行,但最後她也算了,既然我這麼喜歡,那就讓我嘗試吧。後來我知道原來可以選擇去讀電影,儘管我沒有一個親戚做電影圈,就這樣我就走上這條路。」
低調下的充實

《樹大招風》三位導演:【左起】許學文、歐文傑、黃偉傑
自《樹大招風》後,很少聽到Frank的消息,其實他一直都在影視圈默默耕耘。
「我本身在電影公司做長工,有project跟,但未必會出credit,中間拍過一套《廉政行動2019》,其餘時間就自己寫劇本。」
在電影公司工作的好處是有穩定收入之餘,也可接觸電影製作的不同崗位,這是吸收養份的機會,為將來的作品作預備。
「雖然這幾年好像沒怎樣做過導演的崗位,可能少了一些拍攝經驗,但我在協助其他導演時,在他們側邊會有一種較清晰的角度去看每一位導演的風格,再學習當中的可取之處。還有一個好處,就是我的工作可以看到不同的劇本,可以接觸和比較各自的長處,集思廣益。可能我不是一個好有野心的人,我純粹喜歡電影,我不一定要做某個崗位,我做任何崗位都可以。」
創作是修行
電影不只是電影,是可以延伸不同學問和可能性與影響力的神奇媒介。要成為一位有想法的電影作者,除了要有敏銳的觀察力,也要不斷裝備自己。在Frank一個早年的訪問中,他特別強調「修行」,他認為創作都是修行的過程【註一】。而在創作的過程中,如何能激活想法,其中一個持之以恆的習慣就是看電影,不論新舊片,都是裝備自己最直接的方法。
「新的電影可以看到現在的潮流和拍攝手法,我自己也喜歡看一些舊片,譬如上次林嶺東的回顧展我差不多所有電影都有看,其實大部分我已看過,但我仍想在大銀幕再看,因為上一次在大銀幕觀看已是童年什麼都不懂的時候。」
Frank強調在大銀幕看電影的重要性,這樣可以透過觀眾的反應,從他們的角度出發去感受電影的力量。
「最真實的反應就在戲院內,你會即時感受到觀眾的緊張或者舒一口氣的狀態。我有次在Elements重看《教父》,看到最後Kay(Diane Keaton 飾)問丈夫Michael(Al Pacino 飾)有沒有殺死他的姐夫,平時與Kay不談公事的Michael說破例說一次,在二人沉默對望的靜止空間,只聽到令人窒息的鐘擺聲,接着對cut兩吓之後,Michael說「沒有」。當時戲院內所有人都屏息靜氣,但當聽到那答案後,大家同時嘆了口氣,當然嘆氣聲很少,但真的聽到了。對於如何裝備自己來說,不單要吸收這些那些東西,感受觀眾的反應也同樣重要,但這一定要在戲院才能感受到。」
「看書也重要,我喜歡看小說,因為有故事性,特別對導演來說,一來是靈感來源,二來是可以知道如何分析一個人。」
《失衡凶間》的嘗試

《失衡凶間之罪與殺》劇照
關於新作《失衡凶間之罪與殺》,與《樹大招風》一樣,Frank同時與兩位導演合導,但片種對他來說是新的嘗試。
「相對《樹大招風》,今次更加獨立,因為三個故事其實沒有關係,所以基本上是各自創作,三部皆有驚慄元素,牽涉連環殺手的題材。」
片中黃又南飾演一名連環殺手,但電影沒有在他的背景着墨,反而嘗試連結城市的一些狀態和無力感。

《失衡凶間之罪與殺》劇照
「起初監製Matthew(鄧漢強)給我看了故事大綱,是關於一個髮型師是連環殺手的故事,我有興趣,但想改一些東西。譬如又南這角色,我們沒為他設定太多背景,因為我覺得一說了背景就會削弱了神秘感,我關心的並非他為何會成為一個連環殺手,而是這個殺手現在面對的問題。我經常會覺得就算你是一個超人,一個連環殺手,或者好像上次《樹大招風》的大賊,他們總會有人的一面,超人都要去食飯,一個大賊都要面對時代巨輪的變遷,去與留?何去何從?今次的連環殺手也一樣,在被迫遷的環境下如何保留他的小天地。至於衛詩雅的角色,她昔日是一個青春偶像,現在於圈裡面浮浮沉沉,類似這角色的人物在現實中大有人在,花無百日紅,各有不同的際遇。我覺得這兩個人走在一起的化學作用會很有趣。」
兩位主角黃又南和衛詩雅都是經驗豐富的演員,Frank表示二人對角色駕馭得很好,在演技上完全無需要擔心,反而他們花最多時間在討論角色本身。

《失衡凶間之罪與殺》劇照
「譬如Michelle(衛詩雅)的角色,就她的處境來說,是人生中唔上唔落的低潮,她要如何去做每一個抉擇呢?還有遇到片中的處境時又會有什麼反應呢?這些都是我們做得最多的功課。又南也一樣,故事沒有交待他的背景,但他有什麼層次可以給人看見呢?其實他對頭髮那種執念,對於一個連環殺手來說,他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壞人,他會覺得自己正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。」
至於選景,需要突顯的是一份被遺棄的感覺。
「整個故事都發生在一個晚上,衛詩雅的角色是需要人去保護她和照顧她,但就在那一晚沒有人可以幫到她,那一晚她是一個被遺棄的人。我想營造一個荒涼都市的模樣,所以在中環半山蘇豪區選了一些較靜的街道,用晚上那種感覺去襯托角色的絕望。還有那幢舊樓,那份荒涼,對衛詩雅的角色來說,行這條樓梯是戰戰兢兢的過程,但她沒有選擇;對又南的角色而言,這樣的環境像末世似的,叫天不應叫地不聞,他一方面可在那裏做犯罪勾當,另一方面也有被攞走所有東西不知何去何從的憂慮。」
限制下的挑戰
在香港拍驚慄片愈來愈多限制,因為要顧及中國市場,有些元素諸如鬼神、迷信等都不能觸及,在創作上難免會遇到挑戰。
「其實這次《失衡凶間》開宗明義不搞鬼故,所以不牽涉迷信這回事。我寫的時候也沒有刻意想這回事,只照自己的意思去寫,結果也沒有東西需要改。我覺得有時電影不一定要有鬼才恐怖,譬如我很喜歡沙也馬蘭(M. Night Shyamalan),他除了《鬼眼》(The Sixth Sense)外,很多作品都不是講鬼,但電影中那種懸疑和耐人尋味才最得人驚。如果我有機會拍鬼片的話,我會想是否可以有第二個層面呢?我並非特別驚鬼,但我怕看鬼片,特別怕那些jump scare,即是突然間揼你一搥那些,但如果我在現實生活中見到鬼,我係唔會驚,反而會開心,因為我知道自己死後會去哪裡,我不會什麼都沒有,我可能會有機會見返已逝的親人或朋友,這是否另外一個層次呢?鬼不一定很恐怖的。」
走向世界前 先面對本地觀眾
自去年4月中開始,因疫情被迫關閉的戲院重開,縱使港產片整體數量不多,但不少電影的票房數字卻相當亮眼,大製作《明日戰記》和《毒舌大狀》相繼打破香港的華語電影票房紀錄,部分規模較少不以明星掛帥的電影也獲得佳績,例如《正義迴廊》和《緣路出旮旯》是當中的好例子。表面上港產片迎來了小陽春,但也有論者擔心當中的危機,特別是如何將香港電影與外國觀眾連結的層面上。【註二】
「這個現象當然好,作為業界一定開心,之前戲院關門對整個業界傷得很深。我覺得香港電影服務香港觀眾是好應該的,現階段不需要刻意強求要整個世界都認同,香港的動作片或功夫片都曾經可以走到好遠,當時其實本地觀眾都喜歡看動作片功夫片,並非因為外國觀眾喜歡而去拍,如果太刻意做的話就會好假,反而我覺得現在幾好,譬如《窄路微塵》或《濁水漂流》,這些電影其實講一些好香港的生活,正如我們看一些伊朗電影,他們也是拍一些很伊朗地道的東西,你想像一下,如果伊朗導演拍一套像Marvel一樣的超級英雄電影,大家又有沒有興趣看呢?」
從自身的文化出發,如何再拓展世界觀與視野,這也是需要探討的方向。
註一:<APA校友 – 許學文訪問>《UCYC PICTURE》Dec 6, 2016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u65wQNeL_lw
註二:Tim Youngs(烏甸尼遠東電影節港產片顧問):「有時談論香港電影真的很困難,因為它們的製作前提就是本地觀眾。尤其不少電影現在拍得像個寓言故事,隱喻一些正在香港發生的事,本地觀眾很容易即時迸發聯想。但是在國際層面就不那麼容易理解。」
文章摘自 奇夫:<星期日現場:烏甸尼—香港 雙城光影25年>《明報》May 14, 2023
Photo by Gary WONG
劇照提供:寰亞電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