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4月21日多雲,來到銅鑼灣為電影《電子靈》的導演梁碧芝Gilitte做訪問,之前偶然路過電影的場景之一,那是近海的公寓大廈,周邊住宅也與我最愛的港產片《地下情》有關,是片中蔡琴和金燕玲的居所;在《電子靈》中,這裡搖身一變成了一位追夢女子在韓國的家。在電影的世界沒有不可能,這也是最令人着迷的地方,不少人願意為她豁出去,那管要面對不足為外人道的歷鍊,這次訪問的主角Gilitte也是其中之一。在訪問的餐廳現場,藉著新作品公映的機緣,在輕酒精的催化下無拘束從她的電影故事談起。
從獨立電影開始

Gilitte本身是音樂人,2005年的《遊園地》是她與電影接上的里程碑,那是她首次執導的中長片,電影在光點台北首映,曾參加香港、東京、柏林、巴黎等地的影展。其後製作多部短片,2012年另一部重要作品《不能愛》公映。作為一部獨立電影,《不能愛》最初只打算放映5場,到最後超過40場,在坊間也得到正面的迴響,不少影迷因這部電影認識Gilitte,我也是其中之一,這一年我難開了工作的舒適圈,開始了不容易過的10+年,《不能愛》之後,Gilitte也有不容易的10年,是處處碰壁的經歷。
「我係proud of可以做到這樣的成績,可以將一套獨立電影推到這個地步,我覺得在獨立電影的範圍已經做盡,我不知如何突破,但又不甘心一直停留做獨立電影。」
唔好怨,做吧!

不是紅褲子出身,也不是學院派,在圈中的人脈必然相對遜色,但她不愛空口講白話,認為能為自己闖出一條血路的,靠的便是作品,
「你想知自己係咪一個導演,其實就係你有沒有能力,我的卡片就係一套一套的短片長片,我很有動力去做,空口講白話沒有用,說好鍾意就要去做,不做的,就不要在這裡說懷才不遇,我是這樣不斷鬧自己,因為我不想成為那些頹廢的人。」
懷才不遇經常是某些自視過高又不事生產的人掛在口中的保護傘,永遠將自己放在高地,在鍵盤上指點江山,但永遠不見他們落手落腳,因為怕失敗,但又不恥肯承擔失敗而不斷嘗試與實踐的人。
「其實就是不做不錯吧,你好容易會將自己跌進這個空間。如果我一世都沒有做過一套電影,然後話做不到是因為很多衰人,懷才不遇,際遇唔好。冇嘢㗎,話我爛片導演也好,我都起碼有做過,因為我要為我自己鍾意的事去做,起碼我真是一個導演,而不是一個懦夫。我一直都是這樣同自己講,要不斷做去證明自己。」
突破的樽頸

《不能愛》證明了自己,但Gilitte也明白獨立電影的自身限制,當時她渴望跳出去做商業導演,希望有機會與明星合作,有拍大片的機會。但長路漫漫,也不是想像那樣,她形容這是黑暗十年的開始。
「這10年並不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,我曾入選金馬創投(《寄的信》/2013),又入選香港亞洲電影投資會HAF(《缺了氧》/2015),認識很多人,也知道投資活動是怎樣運作,但這10年就是未能成事,很多計劃是去到成事前就沒有了,好像流產一樣,你試想像一個女人流產了這麼多次,經歷了這麼多的事,她一定與10年前有很大分別。你懷不到,與懷過之後失去是兩回事來的。我這10年的經歷是有人欣賞我俾機會我,我亦都努力去證明自己,但就是沒有一套戲成事。」
Gilitte不諱言這些年很難受,特別是與朋友見面被問到近況時,「幾時拍到妳下一套戲呀?」「開未呀,上次講嗰套呢?唔係話就得喇咩?」諸如此類,對仍在未知的電影世界中努力爭扎的她來說是相當難受的一回事。但在眾多十字路口中仍繼續選擇堅持下去,最大的理由是愛講故事,愛到欲罷不能。
「我好似撞了邪一樣停不了這性格,每當我聽到朋友和身邊人的事,我就會很自然將它想像成電影,『嗱,這件事電影係會咁樣講⋯⋯』我停不了這習慣,我常希望自己沒有這種能力,但我就是常被這種悸動影響,聽到別人的故事,自然地想如何拍這故事,要用那個shot⋯⋯ 所以我最後都是認命,我離不開電影這一行。」
認命還認命,總有失落透頂時,10年不是一段短時間,有開心滿足的時候,但更多的是被打擊甚至失去信心的狀態。我也是過來人,很明白那種感受,對自己的事業有份執著,但現實世界的未知最殘酷,一盆接著一盆的冷水攻擊,頂唔頂得住就要靠自己的能耐。
「我最低落那次直情想了斷,那次真的有少少depression,與平時有些不同,我以前哭,眼淚流出來是因為執著,但那次流淚沒有什麼理由,像水喉般自己流出來,我覺得很奇怪,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傷感,是進入了一種傷感走不出來的狀態。之後我用了一個方法自救,就是去找一些關於電影圈從懷才不遇走到成功的例子來看,特別找一些荷里活的例子。但我經常提醒自己,發生在他人的例子未必會發生在我身上,我不可以濫用這種鼓勵,究竟我是執著要做這一行,是自己不肯面對失敗?還是希望繼續留在這裡努力堅持?執著還是堅持,只是一線之差。」
一步之遙的曙光

嘗試逆向思考,挫折是一種歷鍊,回報是長線的,或許會在不知不覺間得到回應,但回頭看其實都有因果。最吊詭之處往往是臨門一腳,命運總會安排最大的考驗在龍門口,要不撻Q,要不繼續堅持,機會就是一步之遙。這感覺令Gilitte想起一部叫The Mist(香港譯名:霧地異煞)的電影,片中最深刻的一幕,5人駕車處身在活像世界末日的迷霧中,在萬念俱灰下選擇用車上唯一的手槍自殺,輪到最後一位時竟然沒有子彈,就在男主角嗌得歇斯底里的時候,救援的軍隊來到現場⋯⋯
「我看完電影後有份無助感,但真的是一步之遙,可能下一步我不放棄的話,兩日後可能會有人打電話來。要決定不拍戲,只不過是自我宣佈而已。我意思的放棄可能係去到自殺這種,是返唔到轉頭的,然後你要的機會在兩日之後出現,就是這種感覺。所以我明白的,尤其是這10年我更加感受到這一點,《電子靈》的出現就是The Mist中軍隊到來的感覺。」
《電子靈》的源起

談談Gilitte的新作《電子靈》,這是她自《不能愛》後的首部長片,也是她首部商業片。電影源起來自她早年在柏林參與一個名為Artists-in-Residence的活動,負責機構會提供機票、住宿和日常使費,邀請世界各地電影人去休息、創作和交流,Gilitte視這次活動是一個很好的自我尋找、自我相處和與自我對話的經歷,她在那裡創作了《電子靈》的初稿。
「最初《電子靈》是與一位德國監製一起諗的,我看過他一個關於一部殺人vending machine(自動售賣機)的劇本,Vending machine是一個連環殺手。我覺得好癲,是cult片,並不約而同想到機器係最後一個大佬,殺人的,繼而再想恐怖片的鬼魂又能否在另一個載體呈現?例如電話。於是我向他道出想法,他很喜歡並想發展這個怪idea。不過他並不打算拍一個歐洲版,反而希望在香港找資金和拍攝,但我與他距離太遠了,回港後就與朱姐(朱嘉懿)談過這故事。」
突如其來的機會

《電子靈》劇照
適值疫情肆虐,英皇與天下一公布合作十部電影以振興香港的電影工業,當時兩間公司都想拍一些恐怖題材的電影,朱嘉懿就想起《電子靈》這個劇本,於是問Gilitte有沒有興趣。對於經歷多次計劃流產,再加上疫情的影響,她收到這邀請心情是複雜的。
「如果你試過10間出版社都敷衍你,突然間又有第十一間搵你,你點諗?你會覺得算把啦,唔好再俾希望我喇,一陣又話等,一等又拖幾個月,即係你嘅時間就係時間,我嘅時間唔係時間,其實去到那個地步已有少少flat up with everything的狀態。」
人生就是這樣吊詭,本來對這計劃不太上心的Gilitte,朱嘉懿在談話間提到一些名字也對這計劃的資金有興趣,這不經意的說話正好click中她封塵已久的鬥志,當晚立刻準備了一份powerpoint給她,隔天就與英皇電影會面,未幾就開拍,成件事就是這麼快和簡單。
「第一我都要多謝我唔鍾意的人,第二就係覺得簽完合約就有人可以開工,好似可以幫到人,我真係憑住這兩點而已,整件事真的好搞笑⋯⋯即是完全好似唔care,又係渣男呀,嚟囉,點知今次遇到個真心喎。」
從科技延伸親情

《電子靈》劇照
電影在疫情期間拍攝,現實中科技的介入讓大家的生活習慣發生了變化,無形中也豐富了電影的想像,特別是關於距離。科技表面上拉近大家的距離,但人際關係反因為科技的介入而愈來愈疏離。
「這電影想講距離一定會出現,這是不需要再討論的事實,拉近拉遠都好,重點是我們要好好利用這個距離,不要被它牽住鼻子走,我們要利用科技的便捷令生活或關係更上一層樓,不要被科技反過來利用我們。」
人與人之間也需要適當的距離,距離太近會造成壓力,例如會讓某些工作變成全天候,日常生活也像被監管似的。這也延伸一些因為科技而造成的疾病,生理和心理皆有。
「人與人之間距離太近有唔好,但距離太遠,遠得久了就會變得孤僻,所以重點是如何平衡。即是我寫這套戲,並非想令到人以後唔玩手機,並非一齊歸園田居,我最想呈現手機恐怖的一面,可以令大家反思。」
Gilitte過去不少作品都有在親情這元素著墨,《不能愛》中的母女關係,《接線》中關於溝通的重要性,《電子靈》也一樣,藉著一個靈異題材,重點其實都是反思當下電子產品泛濫下被忽略的親情。電影中的母親不再望女兒說話,以往是父母想望着子女說話,但卻得不到回應,那怕有一天父母會變成子女一樣,其實這情況又很真實。
「有時候我對這元素有感受就會寫進劇本中,我喜歡溫子仁的The Conjuring(香港譯名:詭屋驚凶實錄),雖然以驚嚇為主,但都有講親情。例如最後驅魔部分,片中的母親憑著回憶子女的段落戰勝那場人魔大戰。《電子靈》我也有講,最後主角被吊起想放棄之際,其實是母親嗌佢返嚟,『我喺對面咋,爭少少咋,你唔好放棄。』」
Just Do IT

《電子靈》的幕後班底絕不失禮,美術有張蚊、攝影有流星、音樂有波多野裕介,劇照師更是剛獲得金像獎最佳剪接的李謙明。這部Gilitte等了10年的電影,緊張的心情可想而知。
「講真你等了10年,這是第一套面對觀眾的商業電影,我現在好緊張。有人會覺得你不要拍,因為第一套好緊要,但究竟是第一套緊要,還是拍咗第一套先?可最快實現多年夢想的機會就在面前,那就把握這個機會盡力做好佢,拍攝過程中我也沒有要吐氣揚眉的心思。過去的不如意可能是將來的準備,機會一來把握與否就要看自己儲下來的功力。經常有人問我一個導演如何保持創作力,我話唔係,其實最重要是如何克服一次又一次的失落,根本沒有人能肯定地告訴你做到還是做唔到,唯一可做的是繼續做。」
執著自己相信的,在未知的十字路口前,要擔得起放得低。
「要積極地等待,積極地唔在乎結果,要真係游刃有餘,太計較你就真係好難留喺呢行,但你唔可以完全唔計較得失,適當嘅計較也是一種動力。」
Photo by Sam NG
劇照提供:英皇電影
場地提供:VIVERE