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《海鷗來過的房間》孔慶輝 x 黃栢豪 x 林上/文:王冠豪GARY(電影朝聖)

憑《撞牆》一片入圍2016年台灣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的孔慶輝導演,為澳門電影初登金馬獎的舞台。新作《海鷗來過的房間》是他的首部劇情長片,影片再接再勵入圍去年金馬獎,獲得最佳新導演、最佳攝影和最佳音效3項提名。適值影片在香港國際電影節和InDPanda 熊貓國際電影節放映,特邀導演和兩位男主角黃栢豪和林上談電影。訪問的地點也有意思,該處前身是電懋的總部,五六十年代與邵氏分庭抗禮的電影公司。

源起

【右起】黃栢豪、孔慶輝、林上

《海鷗來過的房間》原名《寫意》,但創作過程絕不寫意,是沉澱多年的作品。電影很早就設定是關於一個作家的故事,到出現了劇場演員的角色後,就需要決定片中演員出演的戲劇,戲劇的考慮前題是主角最後會死,其後導演的劇場朋友建議了契訶夫的《海鷗》,導演也覺得故事的設定和情感很合適,所以《海鷗》就成了電影角色和故事想像的呼應和文本。

孔:「我常常諗一些本質的東西,一些哲學思考的層面。最初想問什麼是角色?角色和作者之間的關係是什麼?戲裡其中一句台詞一矢中的,『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演員』,不同時候會有不同的角色,當仔細去想,其實點解我是這角色呢?我想借這故事去發問。」

兩位男主角

《海鷗來過的房間》劇照

《海鷗來過的房間》劇組雲集了澳門影像和劇場界的精英,當中包括男主角之一,飾演作家周迅生的黃栢豪,他是澳門著名的劇場導演,在劇場界有一定江湖地位,曾挑戰一場戲轉換49個場景,並由7個演員飾演100個角色的演出創舉。孔慶輝上一部入選金馬獎的短片《撞牆》,黃栢豪也是片中的男主角。

黃栢豪

孔:「栢豪很早定,因為我和柏豪本身相熟,已是20年朋友,我們之前是同一個劇團,我覺得他本身的特質很像故事中的人,收收埋埋,不會輕易講自己的事,所以很早就定了他做作家的角色。片中的作家改了很多版本,不同之處是他寫了什麼故事,他寫過殺人狂,寫過一班喜劇人物,經過很多不同的變化,最後確定他寫的是一個劇場演員,那時候就想起林上。」

另一位男主角林上,曾以短片《呼吸隨行》獲提名台灣金甘蔗影展最佳男主角,並在電影《澳門之年-煙》中擔任男主角。其他參演作品有澳門導演歐陽永峰的作品《無聊戲》,與陳蕾、風麽達成合演一個充滿喜怒哀樂的澳門青春故事;還有香港電影《人妖阿發:痴人三部曲1/3》,勇於嘗試飾演變性人「阿發」一角。充滿不同可能性是林上的優點。

林上

兩位男主角的演出有種疏離的「默契」,戲裡戲外也有份微妙的關係。

孔:「記得有天他們來我家試戲,當時我感到二人隔閡很深,貌合神離,其實貌也不合,但我覺得這特點可以有文章再發展,戲內他們都不是熱情如火,二人之間有距離但有慾望的狀態,這玩法又很適合電影。」

林:「在澳門做戲一定會聽過黃栢豪的名字,當你面對他時,他就像宗師一樣,入佢唔到。其實我常懷疑柏豪是特意在片場不和我說話。」

黃:「不是,我性格本身就是這樣,或者我比較慢熱,這樣的性格狀態可能就給他這種感覺。但我覺得有些東西很無形,拍的時候我和他是一種狀態或感覺,拍完或看完電影之後,可能大家很久沒見,林上給我的感覺又不同了,和他的關係和相處模式又有些不同了。」

沒有劇本的實驗

【左起】孔慶輝、林栢豪

孔慶輝本身也是一位劇場演員,作為一位從舞台劇轉去影像的導演,他會經常思考怎麼樣的表演可在電影出現。選擇了契訶夫的《海鷗》作為文本後,感受到當中那種追求真實感的狀態,他想在演員的表現方法上做一個實驗與探索,就是沒有劇本,演員自行理解的即興演出。在電影的拍攝過程中,這種充滿未知的狀態確實充滿挑戰。

孔:「電影喎,唔係短片喎,即興?當拼了條命出去,將所有事交給腎上腺素就已在預料之中。是痛苦的,但我也慶幸在這種狀態下打開了我全部的感官,有些東西可以用落去,例如剛才林上描述他與栢豪之間的關係。你問我是否已預先設想,可能不一定是,但有些東西出現了,我就用落去,讓這些東西變成故事的血肉,這種真實和虛構分不開的狀態都是我想試的。我是痛苦的,但得著也很多,很難有這樣的機會在創作的時候能完全打開,見到可以用的就真的用晒落去,一隻飛過的烏蠅,一道光,或一隻雀仔飛過,我都會捉住放進電影內,在創作上是很新鮮的地方。」

林:「知道沒有劇本那刻,起初是憂慮,太奢侈了。頭兩三日我都會問拍什麼,到後來不問了,放心交給導演讓它自己發生,這樣的拍攝方式真的很難有第二次機會。劇組在澳門藝文圈都是很親近的一班人,因為相熟才能這樣做,否則會有很多猜疑和隔閡。例如在北京一個三唔識七的導演同我講沒有劇本未知拍什麼,我只有負面的感覺,但在澳門卻是另一回事,所以很難得有這個機會。就演出來說,對我的幫助一定很大,一步一步來,就好像與角色共同度過三十日似的。」

黃:「我本身是劇場演員,即興是劇場很重要的核心,這通常會運用在創作的時候,電影的分別是不需要即時面對觀眾。即興的重點係掉你落屎坑等你自己爬返出來,在滿身傷痕之下去搵到一些真實的東西,這是即興一個很重要的特質。另一方面,正如林上所講,我們因為相熟,所以少了份猜疑和溝通的複雜性。我不算很憂慮,加上我對影像並不是一個很有看法的人,因我本身演舞台劇多,所以導演叫我做什麼我就嘗試去做,他會去包底,去選擇他想要的東西。其實這反而不需要怎樣準備,連台詞也不用背。他之前構思劇本的時候與我討論過很多,所以有些東西沒有寫在紙上但已入了我腦中,甚至有時在他身上感受了些東西,這可能也是劇本來的,只不過不是文字的形式。」

栢豪同時強調,劇場演員演出電影時需要改變自己的表演方式,他用游泳作比喻。

黃:「例如你游自由式很在行,但不要當自己識游背泳,你只不過懂踩水,游背泳就要重新學過。同樣,我都嘗試去理解拍電影究竟是怎樣,拍電影的方法是什麼,什麼為之拍到,什麼為之我自己做到電影入面的角色。」

創作的樽頸

《海鷗來過的房間》劇照

電影講到創作的樽頸,拿起筆寫不到一隻字,攞起劇本演來演去都不是那回事,戲裡面那種收起自己的狀態但又想豁出去的慾望,三人有沒有以自身作為導演或演員的真實體驗投入電影的周迅生(作家)和何一唱(演員)之中?在創作上有沒有突破自己的啟發?

孔:「前半部分一定有,無論是他們各自面對的困惑,演員如何面對角色這東西,或者如何在寫作中尋求真實,這些全部都與生活有關。我寫劇本好耐都寫唔出嚟,其實可能就係卡住咗,我覺得寫的東西不夠真實,我就將這些放入角色上面。我的概念是拋出所有問題出來,我並不是要告訴觀眾應該如何,而是要告訴他們有這樣的問題,問題霎時間沒有得到解決,但至少疏理了一些東西,究竟我們要如何去看這個問題呢?究竟這個問題是一個怎麼樣的問題呢?至於演員本身,他們對事物的看法也放在電影中,因為這些都是今次實驗其中一部分,我想模糊真實與虛構的界線,所以戲內林上講表演是什麼,什麼形而上的,這都是他的想法。」

林:「我們很強調沒有劇本,這也打破了表演的一個習慣,劇場好電影也好,當你知道整件事如何走的時候,你很難出返嚟。反而這次機會給我打破了演員的定義,以前的我就像片中角色一樣故作深沉,講一些好像很宏大的話題,其實自己都不知道講什麼。在拍攝這電影的過程中,我真的需要揾嘢出嚟講,但在沒劇本的情況下,鏡就是自己。我們做了很多參考,很多關於同志的參考,甚至看過《海鷗》不同版本的舞台劇,但是去到最終最終,你就係林上。以前你一直攞人的東西,現在你就係你。何一唱其實是一個很矛盾和對立的人,他想演的時候會演得很差,他不想演的時候又演得非常好,他可以喜歡女仔,亦都可以喜歡男仔,誰對他有好處,誰喜歡我,我就喜歡他。其實對比周迅生,他是一個瀟灑的人,阿生收埋自己,還偷偷看我的表演,我就攤開所有出來,就在生面前除衫與他接觸。」

黃:「我作為一個劇場導演或演員都很想探討一個問題,真實是什麼?怎樣才是好的表演。在今次的拍攝過程中,除了戲中表達的東西外,就是導演本身對表演的某種執著,這其實對我都很有啟發,我會再思考表演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。他的電影風格與對表演的要求都有些特別,與我們一般的理解有些不同,是有衝擊的。是否有不同的想法呢?這些想法又可以在電影中實踐,我期待這種一起去尋找的合作方式。」

天賜的場景

《海鷗來過的房間》劇照

好的場景能說故事,能提升電影的質感與內容厚度。片中的主場景是一幢富澳門特色的老公寓,那「走馬露台」和單位的格局與電影有微妙的化學作用,導演說這是上天賜給劇組的一個場景。

孔:「這個單位的出現都是天時地利,我們本身想像的藍本並非這樣的單位,起初的單位是一房一廳,有個大一點的露台,但房間很小,如果放了攝影機進去,人就會超近,要勁廣角才拍到那種狀態。在開拍前的個多月才發現有現在的單位出租,我一看就覺得就是這家了,又近我家。原本的單位只有一間房,所以電影原先的設定是作家租一間屋出去,他定時會回來。現在則是作家住一間房,再另外租一間房出去,整個文本的狀態已不一樣。這間屋兩間房是可以穿透的,有很多不同的角度,在意義上提供了很多新的可能性,很多東西都是因應這間屋而出現,與即興一樣,有新的東西就會加進故事內。」

林:「這間屋實在太好,好近我屋企。我在這間屋附近長大,那熟悉的教堂,那麥當奴我光顧過很多次。我們沒有借位,樓下真的是麥當奴,對面真的是教堂,我以前讀書時會入內做彌撒,所以這個空間和周圍的環境對我來說是熟悉的。」

黃:「都係導演所講的穿透性,像片中那個偷窺的作家,這地方很適合他去做這件事。我都知道最初一房一廳的場景,當時劇組曾叫我上去住一段時間,當我打算入住時就收到通知要轉屋。我覺得這個人物的設定因為這間屋的出現而再固定或改變,對這個角色會有一定影響。」

澳門電影的想像

【左起】孔慶輝、黃栢豪、林上

最後想問一個例牌但重要的問題,三位對澳門電影的想像與願望,特別是近年澳門電影開始被海外看見,兩度入圍金馬獎的孔慶輝無疑擔當一個重要的角色。

孔:「我都有自己的想像,但要達到這一步唔係咁容易,而且都需要大家有同一個想像才做得到,我自己最終極的目標就是澳門電影能夠成為一個行業,行業的意思就係可以將拍電影變成職業,今日拍完收工可以返屋企食飯。現在我們唯有走出去帶多些機會回來(黃插話:「你要先得到一些獎項回澳門才可以。」),但都未得,因為這裡沒有電影公司或觀眾群去支撐。其實我腦海中不斷諗,香港近期不斷刷新本土票房紀錄,假若在香港的票房有五千幾萬,澳門人口是香港的十分之一,若我們真的做到一套最高達到五百幾萬票房,又或恆常都有二三百萬票房的電影,其實都可以養活很多人,無需靠政府的一百萬資助。我覺得需要有相關的討論,如何一步一步去培養能支撐票房的觀眾量。」

黃:「我沒真正認為自己是一個影像的演員,對澳門電影發展不算很有看法。導演的理想與我差不多,即係如果一個演員可以九點幾開工六點幾收工然後返屋企食飯湊女,家常便飯的生活才是最理想。星期一可以開到星期五,星期六日又可以休息,這是一個正常職業應該會有的生活,不論是電影還是舞臺演員都一樣。只要這樣工作就可以足夠生活,這是一個很理想的狀態。」

林:「在澳門靠拍攝為生的影視演員一定不是靠拍電影,例如網片有些演員都可以為生,但我不覺得這是可複製性的工作,例如文員是可複製的工作,但演員和創作者並不是。我是一個很怕殺青的人,殺青之後我不知何時才有機會再拍,我們談論的職業化就是我們不會怕無戲開,不會再怕下次開戲是何時。我們出外走完一大圈回來其實就是為了爭取一個認可,認可這是一份工作,我去睇戲都是一份工作,不是玩的。在澳門拍戲好像生cancer似的,鬥誰頂得住頂到最後,死期就是轉行之時。我最希望得到的是一份尊重和社會認可,不會驚跟住要去邊。但這個問題不單要問環境,還要先問自己,自己是否夠好?俾機會你又是否能做到?不要因為無戲拍就賴其他。」

後記

有想法,敢於嘗試,勇於實踐,不空口講白話,這是三位受訪者給我的感覺,這也是一位專業藝術工作者的重要素質。在澳門的土壤實踐他們的理想絕不容易,但當中捱出來的經驗歷鍊才最珍貴,總相信努力不會徒勞。

訪問翌日,孔慶輝導演憑《海鷗來過的房間》榮獲香港國際電影節「新秀電影競賽(華語)」火鳥大獎最佳導演奬。

劇照提供:InDPanda
Photo: Sam N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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