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《命案》鄭保瑞 x 林家棟/文:王冠豪GARY(電影朝聖)

「銀河映像,難以想像。」這句來自劉青雲的名言成了銀河映像在影迷心中的印象。誕生於香港電影開始衰退的關鍵時期,銀河映像這個字頭在艱難的處境下為香港電影創出另一種可能性。對電影從業者來說,銀河映像也為他們提供了另一個出口,在既有的框架下發掘不同的想像空間和突破的機會,鄭保瑞和林家棟是當中兩個最具代表性的例子。

銀河映像

紅褲子出身的鄭保瑞,從場記開始做起,曾當過林嶺東、劉偉強、葉偉信等人的副導演。1999年首次執導電影《第100日》,之後的作品有實驗性,也有貼近市場的電影,在嘗試不同類型電影的過程中,銀河映像給了他重要的養份,電影《車手》更為他帶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最佳導演的榮譽。

林家棟於80年代尾出道,無綫電視藝員訓練班出身。早年多演一些不起眼的小角色,直至1995年的《娛樂插班生》才開始受到關注,其後主演的《大鬧廣昌隆》、《林世榮》、《茶是故鄉濃》等劇也大受歡迎。千禧後主力在電影圈發展,當中最令人難忘的演出多來自銀河映像的作品,當中包括《黑社會》、《文雀》等,而《樹大招風》更令他榮獲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、香港電影導演會年度大獎和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。

銀河映像無疑對鄭保瑞和林家棟的電影事業有關鍵的影響,當中那份尊重創作的精神對他們影響至深。

瑞:「銀河映像所有事都以電影先行,全部人就算是導演都要為電影服務,這影響我在外面拍戲時同樣會以這個態度去面對。至於「難以想像」,這對在銀河映像工作的人來說是常態來的,拍完一次會拍第二次第三次,這種不斷尋找的態度在外間較少見,我覺得這就是銀河映像尊重電影的態度。」

家棟:「相對外面的電影,銀河映像的商業計算較少,純粹從故事出發,重視電影的主旨,龍骨很重要,這是他們咬得最緊的地方。作為一個演員在銀河映像成長其實學到很多,特別是現在我也有參與電影的幕後創作,就更加要讓自己知道電影究竟是什麼一回事。」

《命案》的開始

關於《命案》,記得多年前有緣與游乃海有過一席話,他當時正度緊一個關於風水的電影,相信就是這部電影了。《命案》是鄭保瑞在銀河映像執導的第三部作品,之前兩部是《意外》(2009)和《車手》(2012)。《命案》是歐健兒和游乃海發展的故事,最初因為有些地方想不通之下而放低了,直至2013年寫了第一稿,但之後又放下,一直到鄭保瑞加入。

瑞:「在創作上,乃海是主導的,有他創作已不用擔心,我嘗試將自己的想法和角度放低。乃海第一天與我談這個故事時,我對於他想探討的東西都很認同和有感受。銀河映像過去拍了多部探討「命運」的出色作品,在這背景下乃海仍在裡面行前一步半步,我覺得這是不容易的,當我在拍攝前一晚收到劇本⋯⋯」

鄭保瑞這句「前一晚收到劇本」,林家棟即忍不住笑著插話。

家棟:「我拍攝前一晚11點幾才收到劇本,我立刻趕回公司看,我要求劇組提供一些喃嘸佬的錄音給我參考,因角色要有閩南口音。到第二日好有型一shot落,但最後剪到碎晒。我早一晚背對白背到3點幾,因為全段要依照他們的節奏,說話、動作去演出。第一天就要拍這段戲,很有趣但很大挑戰。這一場念咒改運的段落不禁讓我問自己,是否只唸幾句咒和經文就可以真的解脫呢?裝注香拜個神就會變好?當然我們不能從太科學的角度去看,這其實都是讓人心安,但我從第一日開始就被這想法籠罩整個角色。」

鄭保瑞說《命案》在創作上是由游乃海主導,但骨子裡也融入導演的風格。

瑞:「我盡量不會影響劇本和電影的結構,但例如片中兇手的殺人方法,乃海就放手給我調度,我純粹從看完劇本後的理解後進行。大體上,我會向乃海提出問題或問一些不明白的地方,之後由乃海自己消化。今次我不想迫《命案》成為很鄭保瑞的電影,我盡量去投入和參透乃海的想法去拍攝,很多人看後都覺得與《智齒》是完全兩個不同風格的電影。」

尋找 迷失 再尋找

鄭保瑞不諱言執導銀河映像的電影是艱巨和超大壓力的工作,遇到的問題都一樣,也同樣有迷失的過程,但這一次拍《命案》,相對《意外》和《車手》而言在拿捏上是未曾試過的艱苦。

瑞:「這次乃海設下一個很難的題目,所以在尋找的過程中很艱苦。今次牌面上有游乃海,好像比之前好了,但其實我與乃海都在尋找。我想強調拍攝過程中強大的無力感,如何拍都不是想要的東西,所以只能嘗試放低自己再去處理,後來乃海跟我說其實他也是在做實驗。」

《命案》的確是一個很難的題目,拋出很多問題去探討,如命運、人性、荒謬的現實,也涉及多個電影類型的元素,如驚慄、喜劇。在迷失中摸索是拍攝時最難處理的地方。

瑞:「我們一直去找一個適合這電影的度數,有時做得多並不代表你正確,這是電影最難的地方,就算我和乃海望著鏡頭,之後看特技、聲效、調光、海報,我們都不停問一個問題,究竟是命多點,還是案多點。乃海將所有元素放在一起,但我與他對這個嘗試是否成功都心大心細,家棟演的時候也心大心細,大家都在拿捏是哪一個度數,度數不對又要去調較,有時我們叫家棟做少一點,但對家棟來說真係死得,做少一點即是多少?因為他一演就會盡情,你要求他將演出的度數調節,他需要時間再沉澱。」

過程雖然艱苦,但鄭保瑞都享受整個「迷失」過程,他形容這種享受很折墮,但在迷失中尋找卻是一種動力。

瑞:「當所有東西都確定了其實又無癮,大家不停去找問題,要問點解,在問的過程中就會找到新的東西。問問題的過程是痛苦的,但我們覺得這是創作上需要有的,尤其是銀河映像的電影,你更加需要問得很清楚。」

不少人會對銀河映像有個沒有劇本的迷思,鄭保瑞反駁了這個誤會。

瑞:「大家誤會了我們到現場才度和撞,我只可以說大家用了很多時間去思考,每一分鐘都在思考,就算拍完了都在思考。乃海想了很多可能性,這個劇本他想了十年,其實大家誤會了沒有劇本,劇本是有的,但問題是滿不滿足,我們不滿足,就再去找,我覺得這是一個態度。」

未必咁㗎喎,係唔係咁㗎,點解係咁㗎,不斷問,不斷挖,這就是銀河映像的創作態度,過程雖痛苦,但每每有意想不到的火花與想像。

要聽天由命 還是戰勝天命

電影從命案延伸對命運的探討,銀河映像的電影往往有宿命的元素,但鄭保瑞的電影卻有份不膺服命運的執著,為一線不確定的希望之光去戰鬥,這份膠著也是電影微妙的地方。

瑞:「Fight for命運,或者作為螻蟻嘗試從命運的枷鎖中走出困局,這元素其實在乃海過往的創作中已存在。我第一次聽到這故事已很感動,因為我相信這理念。我信很多東西已擺好,但是否因為擺好了就絕望呢?我們是否什麼都做不到呢?其實我們是有選擇的,縱使你改變不了命運,但會改變你日後面對命運的方法。像片中家棟的說話,和天對抗是悲劇來的,但你都要對抗,會不會好過?一定不會好過。」

電影最後的畫面,Lokman(楊樂文)獨自行到開源道街頭,向著陽光的方向前行。這個結尾,監製覺得Lokman一定要行去一個對的方向,但當時鄭保瑞是抗拒的,但最後都接受這樣的處理。

瑞:「那條路是一個剪影來,一定是荊棘滿途,才可到達太陽那裡。其實Lokman行的是唯一有光的地方,其他路都是影而已,他選擇向著太陽的方向行,太陽好像很有希望,但我們也知道這種希望沒有那麼容易得到,一定要fight for才會有好的結局。命運已擺好,但我們不會知命運將會如何,它不一定是差的,是有機會好的,所有錯的事只會發生在對的時候,壞事可能會發生,但有機會因為這件壞事變成將來的一件好事,這是我自己面對命運的態度。」

命運已擺好,但我們仍有選擇,像片中的Lokman,算命佬家棟算到他條命仍有很多難關,有X排捱,死X緊,但他仍有自己的選擇。

瑞:「我們在命運的洪流中會很辛苦,但我覺得都要fight for,會迷失會痛苦,這是一定的,生命就是這樣,你要接受這事實,要接受人的無能為力,但你要盡力,就可以坦然去面對。」

家棟:「特別是這一行,見很多高高低低虛浮的富貴,當未成功時遇到的失敗和失落,你要如何調節自己,我拍這電影時套用在這一行感受很深。我們常說命運命運命運,那又如何呢,是否什麼都不做?都要做的,反而是提醒大家如何樂觀地面對選擇。生命就是這樣,所以我常問究竟是人定勝天,還是天意不可違,有些事要你去到那一步才知,我見有些人求三年後的事,對我來說並不是太實在的東西,我不是要見步行步,其實踏踏實實行好每一步就夠了。」

角色與生活的連結

在《智齒》與《命案》的世界中,沒有忠奸分明,人性有不同的面向,面對不同處境會有不同的可能性,善良和邪惡是一念之間。在《命案》中,家棟一人分飾兩種性格,比《智齒》更複雜而且難度更高,當中如何摸索和演繹編劇與導演心目中的度數更是難中之難。

家棟:「最刺激的地方就是大家一起去尋找,現在回看整件事,全組人都是傻的,但作為一個演員,這種傻最有趣的地方是給你機會去探究,每一個可能性都會存在,那種探究是最實在的,已經不是要有哪種反應哪種表情,而是要探究角色的可能性,還有和你的人生連結。」

究竟是天意不可違,還是人定勝天呢?這是家棟在訪問中不斷提出的問題,這也是電影給他最重要的思考課題。

家棟:「我相信只要稍為成長都會不斷去問這個課題,當你完成了一件事,你贏了當然會說人定勝天,但當你失敗的時候,你會質疑是否天意不可違,這是我從片中角色對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的一種連結。每個人從成長到死亡都在解決難題,一定會有問題發生在身上,但你如何解決呢?你是否真的可以解決?還是自我麻醉?給自己下台階?還是覺得這是最好的結果?其實人生充滿這種問號,我覺得電影帶了這個問題給大家,最重要是觀眾思考到什麼。」

在鄭保瑞的作品中,那種從惡劣的環境和氛圍中的歇斯底里,往往迫出演員意想不到的能量,對家棟來說的挑戰是什麼?

家棟:「大家這麼多年的合作都會知他那非一般的要求,他希望挖到最深,這方面作為演員來說是渴望的,不是ABC反應交貨那種。《智齒》也好,今次《命案》也好,我常問他的內心是否有事,他的作品多偏向壓和瘋之間去處理,你見其他導演不會這樣的,就只有他,我們常說電影反映導演心態,編者的心究竟在想什麼?我覺得不是我去如何演,而是我如何去摸索他們,摸索之餘也在提醒自己。他有這樣的空間給我,通過和他合作,他要你在當中尋找,反而是一件很好玩的事。」

選角

《命案》的選角有新鮮感,有資深的好戲之人吳廷燁、黃文慧和古天農,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新人伍詠詩和Lokman,也有來自劇場的陳湛文和黃呈欣,不同背景的演出訓練和經驗,牽引出一種碰撞之下產生的能量,在相互之間擦出意想不到的火花。

家棟:「你會看到大家在處理上是不一樣的,例如舞台劇演員會有舞台的味道,我覺得不要緊,因通過鏡頭導演會處理到。有時儘管我有經驗都有機會錯失一些東西,通過他們我會被喚醒,你知他們的演出方法是拆骨的,即逐個角色去拆,這其實也是好事。就算Lokman經驗較少,但他行出來就說服到大家他就是戲中那個人。有他們在會很開心,因為你見返自己年輕時,見到那種動力,即有機會埋位的動力,特別是現在,片量少了,有機會拍攝會更著意著力,你見到他們,就提醒返昔日的energy,好好珍惜每一次機會,好好與他們打這一場牌。整個劇組氣氛都非常好,就算是製片都一樣,粗口橫飛,但其實他是曲線來鼓勵大家。所以不論是新人舊人前輩後輩,融為一體就會有這樣的化學作用。」

瑞:「我們很大膽將劇場、新人和資深演員放在一起,出現了一種很特別的節奏。例如墳場一幕,我與乃海、Elaine(朱淑儀)望著monitor開心到不得了,家棟與大欣(黃呈欣)原來可以好夾。那怕較新的Lokman也好,我不停和他說,這不是演戲,你就是那個人。他第一天都甩轆,其實大家都甩轆,特別是他要面對家棟這樣資深的演員,我對他說不要望著家棟,你要先信服自己就是這個人,你不信服自己就演不下去。詩詩(伍詠詩)也一樣,大家望著她,你估她不驚嗎?面對他們(望著家棟)一定會有壓力,但她一定要放下去演自己的角色出來,你望到的不是林家棟,他是一個算命佬,慢慢地摸到個節奏,想要的東西就會自然出現。其實這會花多些時間,但卻會來得自然。」

場景幫演員上身

家棟強調電影的場景和道具幫到他上身,例如片中的墳場、殮房、一樓一、廟仔,就看自己如何將它融入角色之中。特別是墳場一景,這是杜琪峯提議的。

瑞:「墳場這個景,杜生有一天開會說第一場應該是墳場,因為這個故事代表生死,與命運有連結。其後製片找到片中那個墳場,還要有新墳區供我們挖洞,不影響其他先人,其實上一層已有人葬在那裡。」

家棟:「我們當時七八十人都驚會打擾人,又set大砲鏡頭,涉獵的範圍很闊,劇組要用盡那個景。」

提到杜琪峯與Location的關係,不得不提杜Sir的成長地城寨。曾看過一篇杜Sir的專訪,他不諱言城寨的成長經歷對他有很大影響。關於城寨,他這樣說:「你生出來,基本上沒有選擇,就已注定是從哪邊開始,這個人在這邊,那個人在那邊,那對一個人的成長、發展一定有影響的。」〔註一〕,這彷佛回應了他作品中關於宿命的課題。家棟也在城寨長大,這個複雜微妙的地方同樣對他的創作有一定的影響。

家棟:「我小時候在城寨常見到一些古惑仔和道友,但他們常去教堂,小時候不懂,世界只有黑白,成長後發覺這個世界也有灰色,灰色一定不好嗎?又不一定,適當的時候做應該的事,這對我有很大影響。城寨是一個最基層的基地,很多人為生活為生存,看見他們的生活態度,並不是表面的黑與白,看見的其實是人性。當你行出城寨,去到高級的中環和尖沙咀,那裡的人又如何呢?其實都是五十步笑一百步。這些體驗和觀察也引伸到我如何去演戲,如何看角色。《命案》講宿命,就更加容易有想法,當你成熟了經歷多了就更加明白這是什麼一回事。」

電影送別城市 留住記憶

與《智齒》一樣,《命案》特意在一些將要消失的社區取景,《智齒》有土瓜灣和觀塘,《命案》則有紅磡和鰂魚涌。電影延伸創作人對城市的感情,為已失去和將消失的地方送別,在電影中永存。

瑞:「《智齒》是有一個很大的動機,因為知那裏將會消失,所以就拍下它。今次反而不是因為它將會消失才拍,我純粹想找一些最打動我,最民生而我熟悉的世界,能夠幫到電影的世界。我唯一堅持兩個景,第一個是紅磡的廟仔(福德古廟),這座位於城市中的廟仔對我來說並不是迷信,而是一種希冀,我阿媽拜神不會求發達,只求定心平安,是一種寄托,這對我來說是傳統而非迷信。另一個是片中家棟屋企的天台,全因那排天線鑊,那其實是亞視天台的天線鑊,我覺得那是最有象徵性的東西,一個和天溝通的強烈意像。」

鄭保瑞心中最有感覺的香港是比較舊的社區,那裡拆完再起,不留下任何東西,一句發展就是尚方寶劍,可以將一切推倒,所以他希望能夠在一些老區拍攝,不只純粹捕捉畫面,而是要那份味道。

瑞:「例如Lokman有一場,我們特意去聯和墟的檔仔拍攝,我覺得那裡有迷宮的味道,城市被規劃後就不會有這樣的格局。」

家棟:「規劃過後就沒有那味道了,這是相對的。不要講私人屋苑,就算是公共屋邨,夜晚都死氣沉沉,昔日屋邨樓下有士多、鞋舖,很有人味,但當城市發展,要進步,要講私隱,昔日的特色便消失,可並存嗎?還是要一不得二呢?」

瑞:「早前我看《米籽》講大排檔,全港只剩廿檔,很肉赤,真的留不住嗎?這真的是香港特色來的,那種煙火氣。」

家棟:「香港現在拍戲要找這種有人味的景相當困難,你想找家餐廳,都在商場內,那如何有人味呢?」

我:「昔日香港最有象徵性的場景都逐漸失去,例如霓虹燈、天台、巷仔等,最後能倖存的可能只剩墳場了。」

最後大家都相視而笑,但笑中帶着無奈。

註一:汪宜儒:〈專訪杜琪峰,為香港消失的記憶而創作〉《報導者》2016年7月15日 https://www.twreporter.org/a/director-johnnie-to

劇照提供:高先電影
Photo: Sam NG

林家棟
Hair: 梁佇鳴Alex @Salon Nova
Makeup : 張楊蕊而 Jessica @J.A.C.K. Factor

發表迴響

在下方填入你的資料或按右方圖示以社群網站登入:

WordPress.com 標誌

您的留言將使用 WordPress.com 帳號。 登出 /  變更 )

Facebook照片

您的留言將使用 Facebook 帳號。 登出 /  變更 )

連結到 %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