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《死屍死時四十四》,蹺口的戲名,不知葫蘆裡賣何藥,但可以肯定的是,縱使未必念得出整個戲名,但一定會令觀眾留下印象。片名來自編劇之一江皓昕,是電影《那夜凌晨,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》的原著作者和編劇,戲名蹺口摻手有跡可尋。至於導演何爵天也令人出乎意外,上一部作品《正義迴廊》仍在公映中,新作已順勢而出,而且是截然不同的類型和風格,電影有很多值得發掘的元素,所以特邀導演作一次詳細的專訪。那天導演特別穿了件《死屍》tee前來,小弟也以《猛鬼佛跳牆》的驃叔tee嚴陣以待。
電影的源起

「當時我剛拍完《正義迴廊》,監製Amy(錢小蕙)同我講江皓昕寫了《死屍死時四十四》這個劇本,初稿並不是現在的模樣,但大橋已在,人物也在。」
編劇江皓昕和錢小蕙早年曾寫過一部電影叫《再見UFO》,但自2019年在香港亞洲電影節放映後一直沒有公映的消息,何爵天很喜歡這部電影,所以亦促使他們的合作。
「我很喜歡他們之前那部《再見UFO》,看完劇本後,我也覺得很適合自己拍,亦很想挑戰喜劇這類型。我作為新導演,也希望任何類型都可以拍得到,除了一些很極端的題材會拒絕外,基本上我都想嘗試。」
電影也是導演和楊偉倫自《正義迴廊》後再次合作,這也是他開始這個項目的契機。
「我很喜歡劇本中的角色和表達的訊息,因為阿倫的經理人是Amy,所以知道他一定會演。再加上這次是演喜劇,有別於上次深沉的角色,這很有挑戰性。」
與《正義迴廊》一樣,《死屍死時四十四》的reference也來自一宗真實命案。那是一宗墮樓案,有人從大廈高處墮下,陳屍在平台上,負責善後的仵作要求平台旁的住戶借個方便進入單位運屍,屋主當然恐懼⋯⋯
「層樓本身已因此事跌價,現在還要入屋,當然非常恐懼,而屋主的恐懼心態就衍生現在的電影。當初看這劇本時,覺得很香港人,再加上劇本的喻意,其實電影中的主要現場「臨海峯」正是香港的縮影。」
《死屍死時四十四》在2022年4月底開拍,當時《正義迴廊》仍有補戲,兩部電影的剪接期重疊得緊要。在那段時間,導演笑說上午做《正義迴廊》,下午做《死屍死時四十四》,每天如是。
樓的元素

樓在何爵天的電影中是常見的元素,遠至《龐師奶的危機》(2013)和《獅子山下之高價收購》(2015),近至《正義迴廊》也涉及。
「樓,最重要是代表一個家,也可以代表一個世界,是香港的隱喻,也是香港人最大的困擾。香港人所有事都好像與樓有關,龐師奶要保護家園,《高價收購》也是,《正義迴廊》也與樓有關,這是所有香港人正在面對的困境,永遠都為這事爭扎。這個問題也牽引到其他國家,我去日本的時候,有來自台灣的觀眾也覺得這狀況與他們很貼切,就算是日本的觀眾,我估特別是住在東京這大城市的人都會遇到這問題。人口愈來愈多,但地是有限的,所以相關問題只會不斷衍生出來。」
眾生相

如《正義迴廊》中陪審團的眾生相,今次再將這部分放大。《死屍死時四十四》借片中惡攪的經典《第七封印》(The Seventh Seal) 做引子,《第七封印》以死神做串連,呈現了不同人面對死亡的態度和反應。《死屍死時四十四》用了一條死屍做串連,呈現不同香港人荒謬的面貌,超現實但真實。
片中的角色不少都有參考對象,例如老人陳生(劉江 飾),其實是監製錢小蕙丈夫的化身,片中講他洗手的習慣,再扣連疫情下對清潔這回事的延伸諷刺。
Mary姐(胡麗英 飾)是一個典型的動物癡,也順道從她口中講移民的問題。
「我遇過一位單身的女性,她養很多貓,屋企有幾個工人,每天都專責照顧貓。她的家只有自己、貓和工人,我覺得這個家很有趣。」
張氏(鄭中基、呂爵安)一家是典型的父子關係,但也是導演的自身寫照,特別是Edan的角色。
「我也有少少似Edan的角色,和父親關係欠佳,也是一名憤青,片中Edan憤怒時赤手打牆其實也是我本人的投射,他的角色有我的影子。亦都衍生Anger這東西。」
杜志銘(黃又南 飾)一家也是典型香港人的縮影,反映現在香港人普遍面對的處境。
「毛姐一代中年的計算,因他們過去的生活經歷,例如再年長的會經歷過打杖、偷渡,試過無得食,所以錢和資源對他們很重要,反而我們這一代相對沒計得那麼仔細。現在是躺平世代,鍾定堅(楊偉倫 飾)這類角色現實也很多,他很聰明,但有少少自閉和不懂社交,不懂看人眉頭眼額,活在自己的世界中。空姐(余香凝 飾)也是,特別是疫情之後,很多空姐都需要轉型。黃又南飾演的搬運工人,在現實中都有很多這類基層,不是做Lalamove就做Uber,我們設計他是砌傢俬的,因砌傢俬與家這命題有連結。」
「還有保安(李尚正 飾)也很典型,你永遠不會記得保安的名字,相反保安會記得你。所有角色都是我們身邊的人,當中也包括世代矛盾。」
Anger

在不少場合的分享中,導演強調「Anger」是他的創作動力,《死屍死時四十四》也一樣,搞笑面Anger底。
「 其實不只有我,編劇江皓昕和監製Amy也有很多想講的東西,特別是這幾年發生的事情,很多態度都想表達出來,所以這電影有很多角色,每人都有不同的處境去面對,透過角色去表達不同的說話。我也不想電影拍完就算,除了娛樂性,我想透過電影去傳達一些訊息,這是創作的動力之一。Anger是令我拍這電影的原因,電影表面好像很搞笑,但卻暗藏很多anger和控訴在內。」
與別不同,導演的作品就是有種與一般電影不同的角度,例如早年的《高價收購》,講地產霸權之餘也涉足性別的課題,《正義迴廊》也會發掘不同的解讀方向,隔山打牛,《死屍死時四十四》也一樣,以喜劇作外衣,但探討這城市荒謬的現狀。
「就創作而言,我比較怕拍一些好人好事,因這些角色不太吸引。對於一些奇怪的人,像《正義迴廊》中的罪犯,我很想去探討和了解他們。《死屍死時四十四》這班人某程度都在犯罪,還有他們都有一個核心價值,就是自私,我特別喜歡他們提議搬屍到隔離邨一場,他們各自有一套說法去合理化所做的荒謬事,好扑街但又很香港人,是一種自嘲。其實這些人不是極端的壞人,又不是絕對的好人,這元素很重要。」
喜劇的挑戰

喜劇最難拍,特別是這部有海量訊息的喜劇,要令觀眾歡樂,同時自然又不突兀地輸出訊息,當中於火喉和節奏上的掌握,是難上加難的工夫。
「這是一部黑色喜劇,牽涉到死亡,因為疫情和社會危機,這元素其實近幾年都籠罩著我們。我們如何將它轉化為能量,要用什麼心態去面對呢?這是我這部電影最想表達的訊息。這是一種態度,我們要用什麼方法去看這件事呢?而我們將來也會面對更加多危機,這是其中一種處世方法,縱使未必是解決方法,但既然留下來,那就要想辦法去面對。」
相對於《正義迴廊》,這次的調度複雜性較高,前者較有程序,一個對一個one on one,但這套戲在某些場口,演出人數會不斷增加,有老有少有小朋友有狗,挑戰性較高。
「這次多用wide shot,很少用closeup,之前《正義迴廊》會較多closeup供剪接用。還有這次演員和演員之間相對多reaction,所以要用另一種拍法 ⋯⋯ 幸運的是策劃和副導演排了一個很好的期,我每一次都只集中拍一個家庭,所以我可以先和相關演員建立了關係,並知道他們的狀態。熟絡之後才拍群戲,那就相對有默契。我們也有圍讀和走位,打好底椿,令他們在現場有良好的化學作用。有些場口毛姐也有很多想法和提議,甚至有部分會要求重拍,拍完一次不對勁會再拍。對演員來說,拍這類喜劇做好一場戲是不足夠的,要有效果才成。」
發掘演員的可能性

與《正義迴廊》一樣,導演喜歡發掘演員的另一種可能性,特別是讓一些被低估的好戲之人得到發揮和被人看見的機會。
「《正義迴廊》本身有很多出身自劇場的演員,從劇場到電影本身已是一種轉型,阿東(麥沛東)可朔性很高,不是太多人知他過去演很多喜劇,通常喜劇演員做正劇也很出色,蝦頭就是明顯的例子。我知道這些演員是有能力的,不只局限做死某類角色,所以我會嘗試去改變。」
「這可能也和翁子光有些關係,他也是懂得發掘演員可能性的導演,例如《踏血尋梅》中的白只和郭富城也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子,還有《風再起時》的許冠文也是,所以我拍《正義迴廊》和《死屍死時四十四》時都有這傾向。例如Bonnie姐黃文慧,電影用她本身特質之餘也有少少變化;劉江說他只在TVB演過喜劇,但電影就未試過;Jennifer也是,她很少做喜劇的角色,《逆流大叔》也不算是;阿南就給他成長,不再做小子,要做一位有女兒的父親;毛姐和Ronald本身就很喜劇,但後段二人其實文戲很多,Ronald和Edan的對手戲多數是文戲,甚至需要哭,當中有很多感情戲在內,我想在當中嘗試去轉和玩,我認為每個演員都有不同的可能性可以發掘。」
李尚正 張滿源
在電影眾多演員當中,有兩位是我一直私心喜愛的,他們分別是李尚正和張滿源,在我心目中是最被低估的演員,但電影偏偏選用他們演重要的角色,所以想聽導演對這兩位演員的看法。

李尚正
「拍攝前我對阿正的認識不算深,只知道他曾做過有線的節目,還有周星馳的電影。江皓昕和Amy從紅Van開始已經與他合作,所以很了解這位演員的特質,Amy更特別叫我重看電影《美人魚》中他和文章的一場戲,他演得非常出色,厲害到將文章比下去。可能過往有些戲未必適合他,所以觀眾對他印象不深。今次特別設計一個重要的角色給他,這角色可以說是片中最大的反派與阻力,加上他說話太好,所以要他念急口令,攪笑之餘陰陰濕濕,又要扮有型,像未來戰士的感覺,當中也加插一些感情戲,例如他和Edan也有很多情感上的交流。」

張滿源
「至於張滿源,我讀APA(演藝學院)的年代已拍過他,但中間很少聯絡,找他演出首先是覺得他fit cast,在年齡上配合角色,另外他也肯犧牲色相,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聲線,片中他最需要演的就是聲音,即片中的VO部分。他的聲底很好,除了有肢體演出外,我捽他的VO捽了很多日,拍完之後又錄音,錄了數次,因為我覺得那段VO對整套戲很重要。還有他在身材方面也合適,因為片中他經常被人抬,如果是一個牛高馬大的演員就很辛苦,這是很現實的考慮。他是一位很專業的演員,片中他需要閉氣,每次拍之前他會問我要拍多少時間,跟著他便會去練習閉氣。每次演出後都會看play back看自己的演出,看看自己有沒有不小心眨眼和呼吸,他不想影響電影的節奏,會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做好這件事。」
胡大為
在劇組名單中,其中一位令人驚喜的是擔任剪接的胡大為。他是香港電影資深的剪接大師,曾為吳宇森、徐克等導演的作品剪接,這次邀得大師出手,對電影的整體節奏與喜感有相當大的貢獻。
「這次多得監製Amy情商David由加拿大回來幫忙,我很高興能夠動員這位大師不計較來剪我的電影。他的經驗很豐富,又快,而且非常專注。年過七十的他工作態度非常值得學習,他從早上10點剪到晚上10點,每天12小時。我記得他剛隔離完,要學習一個新的software,只用了數天就剪了一個幾完整的first cut,是一個公開放映也不會失禮的first cut,節奏掌握得很好,相當厲害。熟電影的朋友可能會知道他曾經用7日便剪完一套《打工皇帝》,對他來說是手到拿來的工作。」
胡大為雖然是經驗豐富的前輩,但也不忘試一些新的東西,例如電影中一些intercut,會與導演研究如何能做到不落俗套,當中包括Edan一段回憶和關於他母親的段落,David放了很多想法在內,稍稍調動某些shot的位置,就令整體節奏和情感效果提昇,這就是功力。觀眾可特別留意這兩段,這裡不方便劇透。
工作以外,討論電影最合導演與David的「何車」。當時鮮浪潮正在做Sam Peckinpah的回顧展,Peckinpah作品的剪接相當有名,所以討論電影中的剪接方法是他們共同的話題。

影迷密碼:《第七封印》與《亂世兒女》
導演其實還有另一個身份,他是電影文化中心(香港)現任副主席,早年曾主持一個電影評論節目《半邊電影人》,所以他的電影往往埋了一些影迷密碼,例如《正義迴廊》關於希特拉的部分,他設計了萊芬斯坦(Leni Riefenstahl)的角色在內。至於《死屍死時四十四》,最明顯的是伯格曼的《第七封印》(The Seventh Seal)與寇比力克「K」先生的《亂世兒女》(Barry Lyndon)。

「《第七封印》和死亡有關,所以我想在戲內加點玩味。因為我們設計了關於法國的段落,幻想在歐洲,毛姐那角色就是瑪麗皇后,她最後被斬首。那若果瑪麗皇后與死神對cut會如何呢?下棋又會如何呢?我想玩盡一切相關的元素,而Ronald以死神的形像出現,好像破壞她的美夢似的。」

「借用《Barry Lyndon》並不是因為電影,而是音樂。因片中需要拍一個fantasy的樓盤廣告,一個假的美夢。記得小時候有一個樓盤廣告,畫面已忘了,但我記得廣告就是用了Barry Lyndon這段很有氣派的音樂。既然如此,就試試配這段音樂在這段落。音樂在片中分別出現過兩次,第一次出現在片中的樓盤廣告,第二次配樂改動了一點,出現在一段關於「開槍」的段落,原因是希望與《Barry Lyndon》開槍決鬥一幕連結起來。電影有這些影迷向的東西,不懂也不會有問題,懂的就多一層趣味。」
大圍 大圍人的事

因近年的疫情,街上的人普遍都戴上口罩,這對電影拍攝做成很大的不便,對《正義迴廊》這類不同時間背景的電影相對影響較大。到了《死屍死時四十四》時已預了這情況,所以較少安排街景,但導演堅持在電影的故事現場大圍拍攝,因為大圍與電影有份特別的連結。
「我們想了很久,究竟電影中那幢樓應該位於一個怎麼樣的地方?最後覺得大圍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,其中一個是食字,這是大圍的事,是「大圍人」(所有人)的事。另外大圍是新市鎮,但自千禧後又有些新樓落成,開始有些單幢式但又未至於近年那些「牙籤樓」的格局,這區相對符合我們的要求,所以就開始研究如何將大圍融入電影中。我不是住在大圍的人,但大圍對我來說有幾個特點,第一,大圍有渠,來自城門河,但不是海,渠與樓盤誇說「臨海」的假像有強烈諷刺性。電影的外景不多,但我希望電影會呈現大圍的特色,所以會特別拍渠,還有單車徑這特色。」
「另一個特點是青龍水上樂園的背景。我小時候,從荃灣乘車經過城門隧道後,一出沙田就會見到青龍水上樂園的摩天輪,還有那螺旋滑水梯也很標誌性,所以我設計故事主場景「臨海峯」的前身是青龍水上樂園。我上網找了一張照片,是從現在文化博物館旁的一條橋拍過去,相片中見城門河,遠處是青龍水上樂園的摩天輪,我們使用CG把原來的摩天輪抽走,加了一幢樓在該位置上。我們特意依照那張網上照片的角度去拍,強調青龍水上樂園的位置。場景的考究,像早年周冠威的《幻愛》讓屯門成了一個重要的景點,電影的社區感很重要。拍大圍就盡量要拍到大圍的特色,拍《正義迴廊》的大角咀都會盡量用大角咀的街道,金鐘雖然拍不到,但我都盡量找一些金鐘的景。這很重要,因為香港人身份的問題,香港人看會更有感覺,大圍人看會更加強烈,我喜歡電影有這種質感。」
希望 重生

香港經歷了3年多的困難時期,這些年一肚子氣,無處宣洩,電影往往是最好的出口。近年在一些港產片不難感受到疫後的情緒寄托,《死屍死時四十四》也屬此類,但在宣洩之後,電影更重要的是帶出希望,呼一口氣,面對危機時要用積極的心態面對。
「當然我們拍攝的時候也不知道何時不用戴口罩,所以我希望觀眾入場時能呼一口氣 ⋯⋯ 電影也有復活的元素在內,呼吸一口氣其實很重要。之後再衍生到主題曲《咸魚遊戲》,由Wyman(黃偉文)填詞。咸魚有很多意思,Wyman很厲害想到咸魚這個貼題的詞,咸魚翻生,還有水的意象。我們再捱多一會,天就會下雨,有水我們就可以重生,這首歌就是這樣的意思,電影和歌同樣都是說這樣的主題。」
死神如影隨形,但也有守護天使。
與《正義迴廊》一樣,電影的結局是正面的,最後的關鍵是小朋友和年青人,他們代表了改變,是重生的希望。
劇照:天下一電影
Photo: Sam NG