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專訪】「梁祝的一年」林奕華、張國穎/文:王冠豪GARY(電影朝聖)

2014年,非常林奕華以《梁祝》這個民間故事詮釋情感、生命與藝術,在不同的時間與空間探索或孕育新的可能。2024-25年,劇團訂下這段時期為「梁祝的一年」,這是一個經歷十個年頭的中點站(並非終點站),10年間周遭的無常讓環境和生活起了巨大的變化,同時間亦沉澱出新的想法,藉着這部不老不朽的民間傳說呈現新的可能格外有意思。早前在《梁祝聲音節》期間訪問了林奕華(Edward)和張國穎(Margaret),細聽二人分享當中的心路。

Covid催生的意念

「做完《梁祝的繼承者們》9年後,有一天鄭君熾問我,喂,明年10周年有冇諗過開party?係喎,之前我從來冇諗過,尤其係經過covid之後,我又覺得成個角度唔同咗。」

Covid令整個世界停下來,彷彿讓Edward有時間細想,所做的東西價值何在?有哪些會消失?有哪些能夠留下來?有沒有東西可以永續發展?「嗰陣大家都話由covid行出嚟之後唔好再重複以前,大家一定要見多啲朋友,要慢活返啲,但當行出嚟之後,大家又好似冇經歷過一樣,但我認為創作唔可以咁,創作係佢留低咗一粒種喺度,你就要去淋水。所以Jordan(鄭君熾)嘅想法,我係有認真去諗。」

Covid催生了想法,但也令戲劇的經營生態起了變化。Edward表示巡迴是劇團昔日挺重要的資源,但Covid之後已不可能,因為很多地方都不能說通就通,再加上閉關令各地都發展自己的資源出來,重新敲門就變得困難。

「如果我哋再做嘅話,冇可能再用10年前嘅規模,所以要諗點樣去節儉,但與此同時亦唔可以寒酸。所以我諗,可唔可以將佢變成一個發展式嘅系列呢?令佢唔只係一個作品,而係可以喺唔同嘅情況下都可以有一個規模冇咁大嘅作品,令佢繼續生長。最重要唔只係做一個紀念品出嚟,係做一個喺將來嗰個10年都可以延伸第二啲嘢出嚟嘅作品。我哋第一件事就做梁祝10年後,第二件係我哋可唔可以將呢啲演員嘅才華,放喺梁祝嘅屋頂下用第二種方式呈現,睇吓可唔可以研發另外一啲唔同嘅東西出嚟。」

Edward補充,適值今年是藝術發展局30週年,局方希望劇團為此做一個作品,當時劇團想到一個關於《紅樓夢》的項目,加上Edward認識林嘉欣,林與陶瓷的關係可連結《紅樓夢》的女媧,他覺得很有趣,可惜最後不能成事。後來他靈機一觸想起聲音節,那不如就將節目放在藝發局的藝術空間發生,並找來Margaret作節目的策展。

Edward一直希望為Margaret「度身做件衫」,為她做一個Solo演出,但去年的《A.I.時代與梁祝的繼承者們》讓他有另一個想法,在「梁祝的一年」的過程中,在終極的《有一天我和祝英台去美術館》之前,生了「梁祝聲音節」這個項目,讓Margaret運用她的長處策展一系列節目,這也成了原本Solo的變奏。「Margaret對音樂嘅知識係全方位的,有好多人跟佢學唱歌,除了演音樂劇之外又幫好多歌星做和音,見證佢哋點樣處理聲音。」

Edward透露梁祝聲音節原本叫梁祝音樂節,從售票角度當然是音樂節這名稱佔優,聲音節相對較抽象和知性,但他希望觀眾不只去欣賞和拍掌,而是要參與,要發言。「我哋嗰個聲音唔淨係唱歌,譬如講座二講李琳琳,我會覺得佢係另外一個範疇嚟,聲音可以同你嘅性格,從戲劇嘅角度,或者從人生嘅角度去看。譬如講座一講填詞,其實文字點解會發到聲,而你又想要文字發邊一種聲。」

聲音

聲音是最原始的溝通媒介,比文字和語言更早。Margaret說聲音是赤裸的,從一個人的聲音中,可讓人更了解對方,同時可找回最真實的自己。「對於我嚟講,梁祝其實由11年前開排嘅時候一直都係關於inner voice嘅嘢,係戲劇嘅monologue,其實係同自己對話。」

從演員的身份來說,梁祝讓Margaret學到的是自畫像。「歌詞不停repeat嘅一句,『我知道 我都知道 除了我是誰』,我有冇唔同面向嘅自己?」Margaret提到聲音節「自畫像」工作坊中有一個核心問題,究竟有多少人真的喜歡自己的聲音?有沒有一種客觀的方法看自己?但隨着時代推演,音效技術、A.I.魔法等科技愈來愈出神入化的當下,聲音彷彿已不是自己的聲音。「工作坊要大家聆聽彼此,一齊揾同唱返那個聲音,返去最原始和lo fi嘅狀態。」

聲音節當中一個關於形體的工作坊,目的是自我探索,重新連結身體、聲音和環境。「當原始人住喺山窿嘅時候,每一刻都要應對身邊嘅環境,We are our bodies,we are voices and what is the environment?」Margaret強調這份探索對一個演員或一個人來說都是核心的東西,因為Body Language也是一種聲音,是每個人都必須學的東西,特別是在香港這麼擠逼的地方,工作坊是要讓觀眾體驗,如何用身體表達自己。

Margaret覺得現代人慣常與世界隔開,例如很多人搭飛機時會戴上降噪耳機,但她認為劇場和藝術工作者不能與環境隔離,要對身邊的聲音有一種靈敏。聲音節有一個A cappella節目,用人聲再創造一個環境。「你要夠靈敏記得身邊產生過嘅聲音,例如我記得愛丁堡海鷗飛過嘅聲音,好似人聲,係大笑嘅人,朝早6點會以為係啲醉酒朋友返嚟嘅聲音,呢啲就變成我記得嘅聲音。」

經過歲月加持的聲音最有力量,Margaret是性情中人,在策展期間也免不了被封存的聲音感動。特別是籌劃聲音節最後一晚大合唱和切蛋糕的節目時,百般感受衝擊她的淚腺。「明明我要好冷靜去做策展人,但我望見個video就想喊,因為我唔只望一樣已過去嘅嘢,對我嚟講係一種風霜。對上一次去現場唱呢啲歌係19年,對我嚟講個情感價值好高,由我排呢次演出開始,有好多演員要由台北飛過嚟,我又要飛過去,每次gathering都好難得。觀眾買飛入嚟,唔係純粹睇一個播返之前錄像然後大家跟住唱就完嘅節目,而係好似一個大家一齊傾心事嘅閉門地方。」

Edward認為聽不到的聲音也同樣有力量,他分享了去年一件事。「去年我哋要重排,想搵方法去營造一種deja vu嘅氛圍,要讓觀眾聽到某些歌會有似曾熟悉的感覺。第1日喺臺北排戲時,我叫其中一個男演員帶Margaret出去,我要佢哋自製一個MV俾我。這位演員做咗件事讓我好感動,佢揸摩托返去母校,當日有學生喺球場踢波,佢帶Margaret睇返佢少年時代度過嘅地方。返嚟嘅時候,佢用手機拍攝坐喺車尾嘅自己唱歌。哇,我哋講聲音,其實唔係你聽到嗰啲,而係你聽唔到嗰啲。」

時間與空間

時間與空間都是梁祝嘅命題,十一年前Edward提出「Rethink Musical」的概念,十年的沉澱讓他衍生一些想法。

對於musical,Edward自覺只是個中學生,他做《梁祝》並非因為musical,而是因為戲曲。「我叫佢做rethink musical,同大部分musical最唔同嘅地方,係我哋用一隻流行曲album嘅概念嚟做,18隻歌表面上係唔啦更嘅。譬如你睇《大狀王》,佢成個劇其實好似一個椰菜咁,佢包住裏邊個心,即係佢嘅tone,呢個tone同佢嘅情節好有關係,而我哋就唔係咁。」

十年過後,《梁祝》讓他延伸其他想法,並且付諸實行中。「尤其係呢一年,不論從音樂角度,或從編排角度和演員角度,我開始覺得可以做三個好唔同嘅音樂劇,其中一個已經做咗出嚟,就係《一一》。第二個我同Margaret約緊,因為佢有做開和唱,所以我想佢幫手做一齣戲裡邊嘅幕後代唱。戲係講一個你知道佢係假唱嘅角色,呢個都係由梁祝一路咁行落去嘅創作。」Edward在乎觀眾透過戲劇帶走什麼東西,他覺得梁祝的一年並非是一個消費式文化活動,而是希望活動能夠引發一種自己教育自己,自己啟發自己的一種靈感。

Margaret讀大學時修傳媒學,Time and Space是必定要寫的paper。「嗰陣時寫電影音樂劇嘅time and space,點樣用落電影呢一個媒體,然後與劇場比較,究竟點樣去執行。非常林奕華嘅time and space,其實係一種抽象嘅表達手法。」

Margaret經常被人問排Edward的戲與其他音樂劇的分別,她表示排Edward的戲時不會fit in別人的time and space,而是去discover劇本內的時空。例如《梁祝》,她需要做資料搜集,究竟那個時代的人是怎麼樣的。「從演員嘅角度係一種空間,我覺得係一種加油站嘅感覺,加油站係形容演員要去output output output,但好少會有一個沉澱嘅空間俾你去感受。」

Edward提到Margaret昔日演過梅艷芳,在某個時空回看以前做過的事,其實也是返去《梁祝》中的「我是誰」,這就是成長。

「係呀,其實阿佐(鄭君熾)舊年返嚟排AI,10年之後嘅佢已經係音樂劇劇帝,佢返到嚟嘅時候話好放鬆,而我都一樣,咁係因為一班人識咗咁耐,喺一齊explore嘅時候都好放鬆到自己。」Margaret覺得10年前加入劇團的時候很在意建立自己是某一種identity,但其實好辛苦,她笑說現在則很努力護膚。( Edward:「佢嘅情緒直接喺晒佢塊面上面,係焦慮。」

延伸「我是誰」,Margaret講起人類圖這話題。「早前我俾咗我嘅人類圖一個朋友睇,然後佢問我知唔知自己係邊個。話自己就係邊個,我從來都唔會有一刻咁樣諗。我細個係運動員,覺得自己大個會係跨欄選手,喺中學嘅時候突然間discover戲劇。當時覺得自己怪,但因為我喺澳洲長大,澳洲戲劇班裡邊其實大家都咁怪,而你嘅怪反而係一個tool嚟。然後我走去讀law,因為覺得要做啲認真嘅嘢,然後又唔知點解返香港入咗演藝學院,然後我就坐喺你面前,嗰樣嘢從來都好fluid。」

Margaret覺得自己在這11年來都一直畫着不同模樣的自畫像。「同ELDT(非常林奕華)去創作每一個新作品嘅時候,要生出嚟都會有陣痛,但我會一直喺度同Edward講,我哋想去試啲乜嘢,總會有一班知音入appreciate,但有陣時有好多劇場送到嚟永遠就係呢一碟,佢可以好食嘅,但我要搵到「好盲盒」嘅知音,要確保我哋唔係冇思考過,出嚟嗰碟嘢,你會take away到啲嘢,對於我嚟講呢個就係空間。」

藝術的後座力來自接棒的觀眾

Edward:「有觀眾睇完之後,話活動能夠令佢忘記喺Office點樣俾人bully,坐喺度嘅人其實可能都有佢哋嘅創傷,大家有可能帶住呢啲創傷去參加唔同嘅活動。」藝術可以療癒,也是一個微妙的載體,藝術不會給你答案,但卻可以延伸無限的可能。非常林奕華《梁祝》的創作與活動就有這樣的可能,觀眾也是節目中的一部分,創作者和表演者會在節目完結後將鎖匙留下,讓觀眾繼續感受,繼續探索。

攝影:Hyman Hui & Gary Wong @電影朝聖
劇照來源:非常林奕華
場地提供:香港藝術發展局展藝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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