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專訪】《破.地獄》導演陳茂賢/文:王冠豪GARY(電影朝聖)

訪問《破.地獄》導演陳茂賢之時,電影已開出亮麗的成績,坊間更有不同角度的專題和訪問。在思索訪問的角度時,翻開了上半年在紅磡做過的電影導賞團資料,當中與《破.地獄》的故事也有關連,那不如就從紅磡開始。

從紅磡說起⋯⋯

對於一套以香港殯儀業為背景的電影,《破.地獄》以紅磡作為主場景是最合理的,也是必須的。紅磡作為電影其中一個重要角色,在陳茂賢眼中是一個有趣的地方。以紅磡火車站為地標,一邊是殯儀業的集中地,隔一條街就是住宅區和商場,紅磡就是一個集齊生老病死的社區。他認為人生就好像一程車,紅磡的格局很符合他的價值觀。「衣食住行喺機利士南路嗰邊,但中間隔咗一個紅磡火車站,好似我嗰邊嘅人生完咗,就去呢個火車站轉車,再行過去嗰邊進行白事,我覺得呢個代表咗人生嘅關係。」

陳茂賢坦言拍攝之前不太喜歡紅磡這個地方,受到信奉民間信仰的母親影響,他覺得與白事相關的地方是不吉利的。「由細到大阿媽都會話見到靈車要擰歪面,去紅磡呢啲區域嘅時候要一路向前行唔好擰返轉頭,擰轉頭望就表示我會再嚟呢啲地方,即係寓意有人離世。」但拍完《破.地獄》後,他對這區有很大的改觀。

為了拍攝這部電影,陳茂賢花了差不多一年時間在紅磡腳踏實地做資料收集,他跟着殯儀顧問去了解該處的殯儀館、長生店和道堂的運作事宜,長時間在區內觀察,讓他體驗這個地方並沒有想像中大吉利是,也沒有特別需要避忌的地方,那裡和其他社區一樣有人居住,有小孩上學,有coffee shop,有拖住喼的遊客經過,其實那是一個悠閑又溫暖的社區。「可能我哋拍嘅時候係冬天,有陣時啲陽光射落嚟真係幾舒服,又暖又凍。拍完之後深入了解咗呢度,其實呢個地方都幾好啊。」

紅磡萬國殯儀館是電影的重要取景地,香港電影很少在真正的殯儀館內取景。陳茂賢表示拍攝時沒有什麼特別的禁忌,過程中有喃嘸顧問跟場,他們會為劇組做一些相關儀式,例如檻火盆等等。「因為我本身係佛教徒,做呢啲嘢都好正常,唔做我又冇乜所謂,子華都只係攞住張嘢揈吓就算。」

在殯儀館取景,陳茂賢表示最擔心是阻礙殯儀從業員工作,也害怕影響在該處辦喪事的家屬。「我哋雖然係等殯儀館吉晒先拍,但我哋都有落去條街度拍,嗰度真係好多人工作,又好多家屬,我好記得拍到ending子華同家怡喺殯儀館出嚟嗰個鏡頭,就要趕喺朝早殯儀館營業之前要拍晒,所以我哋天未光就已經去ready,到天光就即刻拍。」

哲學人與佛教徒

電影其中一個焦點是撮合了兩位重量級演員黃子華和許冠文合作,對陳茂賢而言,許冠文是讓他敬重的祖師爺,持敬畏之心,在片場時不敢太麻煩他。而他與黃子華的關係較緊密,除了討論電影本身外,更多的是分享各自對生死相關的哲學和宗教議題。眾所週知黃子華在大學是念哲學,陳茂賢則是佛教徒,對宗教方面有一套想法,當哲學人與佛教徒走在一起,話題很自然地產生出來,繼而讓他們有更深入的溝通,互相知道對方的想法,這間接令拍攝過程更加順利。「我與子華會傾大家點睇生同死,佢喺哲學層面點樣睇生死,我喺宗教層面上又點睇生死,佢好有興趣去了解佛學,佛教點睇輪迴的生死觀,我哋比較多傾呢啲,反而真正討論劇本就唔超過3次,其餘都係閒話家常,反而咁樣令我哋好了解對方,互相知道各自係點諗嘢,合作嘅時候就會舒服好多。」

陳茂賢特別提到電影的結局,原本他一直都堅持一個悲慘的結局,但拍攝完畢後,黃子華幾乎每三日提他一次要慎重考慮那個結局,他強調電影工作者需要有社會責任,那責任並非要拯救世界那樣大。「佢話如果有人感受到你悲慘嘅價值觀,而佢衍生咗一個念頭做出一啲唔好嘅決定,呢個會係我哋呢一世都唔安樂嘅事。最後面向觀眾嘅就係導演,當你面向觀眾嘅時候,你受唔受得起。」子華強調沒打算干預他的創作,但就請他要三思而後行。

最後結局的版本其實也是冥冥之中注定,那要追溯陳茂賢在拍攝期間,某個晚上站在萬國殯儀館的十字路口,他一直看着前方的隧道看了很久,那刻突然覺得需要拍攝這條隧道,如何套用在電影中則未有想法,於是就着監製向有關部門申請拍攝。「監製問我搞乜,我話唔知,但我好想最後ending係子華揸住架車通過呢條隧道離開呢個地方,呢一邊嘅紅磡係代表死亡,我好想佢離開,佢睇通咗就會離開,我覺得呢條隧道會幫到我。」

陳茂賢覺得他的想法在拍攝的過程中不知不覺改變了,他現在常對子華說,電影中的道生,第一個超度的並非戲裡的人,而是導演自己。他仍清楚記得電影煞科時他仍堅持那個悲劇的結尾,但原來那時已播下改變的種子,只是仍未開花而已。「本來我已lock咗cut,但我記得有1天瞓醒,我有一個好強嘅感覺要再剪過部戲,跟住我就call監製返嚟,叫佢哋俾多日時間我再剪,最後剪咗現在上畫嘅版本,我覺得係呢部戲嘅力量改變咗我。」

原生家庭的陰影

電影除了講生死,也從家庭關係帶出傳统對原生家庭造成的影響。

在《破 · 地獄》中,朱栢康飾演的長子是讓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之一,他飾演許冠文的長子郭志斌,一個不見笑臉苟且活着的人,長子的身份讓他背負着與生俱來的期望與責任,令他半生未曾為自己活過。傳統對他來說是枷鎖,但傳统同時也有值得保存的意義。

陳茂賢認為傳統是祖輩留下來的東西,理應要尊重,但要有智慧去看待。現在是2024年,傳统也要因時制宜,要有自己的思維方式,要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個傳統,「你可以跟傳統,但係你要知道點解要跟,而唔係盲跟。」他以孝順父母為例,認為孝順和愚孝只差一個字,但意義就差天共地。「譬如我對自己嘅父母大部分情況都可以順從佢哋,但如果有啲真係違反我個人嘅價值觀或者意願,我都會拒絕,但係都無阻我孝順和對佢哋嘅感恩。」

陳茂賢是家中的獨子,對傳统東方原生家庭的影響感受甚深。身為獨子的他,身邊同時也有很多堂兄堂妹和表兄表妹,每當有人犯錯,他往往會是首當其衝被責的一個。「東方家庭嘅父母好鍾意貶低自己嘅孩子,成日叫你學吓人哋啦,你睇吓人哋邊個邊個幾叻呀,我都係喺呢啲家庭之下成長。其實原生家庭嘅傳統思想係會害咗個小朋友,佢哋會懷疑自己係咪真係咁差,好多人就係咁樣俾佢改變咗大半生人嘅諗法。」

陳茂賢表示《破.地獄》的團隊常勸他要多一點自信,但因為原生家庭的關係,他形容自己是從踐踏中成長而來的人,所以潛意識都影響他的作風與想法。「就算現在《破.地獄》有咁好嘅票房和迴響,但係我依然會focus喺一啲唔好嘅評語,呢個都係我原生家庭好影響我嘅嘢。我會反思一輪究竟係咪真係唔好呢,係咪人哋吹噓我哋呢?譬如有殯儀行家話唔夠真實搵戲嚟做,咁我會返去自責好耐。其實當我返轉頭諗,我就會覺得其實都唔需要,呢個始終係一個電影。」

陳茂賢希望大家看完這部電影後,會了解這世上可能有些人需要用很長時間去克服原生家庭的陰影。「10年後你再問我,我都可能會focus喺一啲唔好嘅評語,我覺得我改唔到,但係呢樣嘢我覺得同我嘅成長好有關係。」

海外影展的感想

《破.地獄》早前被邀到東京國際電影節和夏威夷國際電影節放映,對海外觀眾來說,電影讓他們感到新鮮,好奇心引發他們的興趣。

陳茂賢表示,電影在東京國際電影節有兩場放映,其中一場是官方的放映,日本人、外國人和香港人各佔三分一,在那場分享會中,觀眾除了對破地獄這儀式表達興趣外,更有觀眾聚焦片中關於原生家庭、父權、重男輕女等元素。「年長少少嘅女性會話文哥有啲似佢哋爸爸,後生啲嘅就話佢哋爸爸唔係咁,不過都一樣係黑口黑面,但就冇文哥咁堅持,咁樣就會睇到其實個時代係進步緊。」來觀影的日本觀眾多數都喜愛港產片,同時也很熟悉香港,更懂得說廣東話,並寫了些信和postcard給劇組,他們皆覺得紅磡那專做白事的地區很有趣。

外國人覺得破地獄是一個好靚的葬禮,當中講及的家庭關係和延伸的感情皆能放諸四海,外國人也有共鳴。「啱啱我哋部戲喺英國上影,有個發行send咗段片俾我,係當地一位英國觀眾,佢睇完之後喺個戲院度喊咗好耐,佢話戲中嘅許冠文令佢諗起自己嘅爸爸。」

港片的其他可能

電影開畫後取得極亮麗的成績,「破地獄」一詞更成為流量密碼。但另一方面,香港電影工業正迎來最壞的時候,《破.地獄》的賣座對香港電影工業有何啟示?

陳茂賢表示《破.地獄》可以引證一個冷門題材也有成功的可能,即使是一個昔日大家都避之則吉的殯儀題材。「我覺得正正搵咗子華同許冠文之後可以將部戲拉返近觀眾,你可以話係商業,但我覺得呢個就係港產片其中一條出路。」他強調昔日港產片的成功模式已未必能成功,這種模式見於喜劇、動作片、警匪片等類型片,模式諸如3分鐘一個細gag,5分鐘一個大gag等,再早一個年代的拳頭枕頭模式,到現在已不合時宜。

他首兩部《不日成婚》系列也嘗試從舊模式中尋找另一種可能性。「我做《不日成婚》第一集嘅時候,我啱啱卡住喺中間,即係承接咗上一輩港產片嗰種行業模式嘅喜劇,《不日成婚》就帶咗呢啲氣息落嚟去拍攝,票房以當時嚟講OK嘅,但我發現走唔出以前嘅行業運作模式,有種舊酒新瓶嘅感覺。跟住喺《不日成婚2》試下唔好再跟呢種模式,嘗試認真去探討一啲命題,不過就商業一點,加少少瘋狂笑料落去,睇下可唔可以變一種新嘢出嚟,雖然票房唔成功,但起碼為兩位演員獲得金像獎提名,一部小品喜劇可以被提名金像獎係好唔容易。」

去到《破.地獄》,陳茂賢認為這是一個在舊思維下連題材都不應該出現的項目,但竟然有老闆肯投資。「我開始寫劇本嘅時候,就係用黃子華隻眼去見眾生,即係道生見眾生,用一班人去幫我講一個大嘅名題。」所以另一個重點是以戲劇為先,儘管電影的主角是黃子華和許冠文,戲份都不能過多,一切以服務戲劇行先。「香港電影應該唔好再諗以前嗰個行業模式,即係我哋打咗咁多年442,唔得就要轉。喺一啲以往根深蒂固覺得一定要跟嘅嘢,就不如試下唔好咁做,大家可以多啲選擇。你依然可以跟返行業模式,但我覺得起碼做咗一樣嘢出嚟係可以證明有另一種可能。」

拍照:Gary Wong @電影朝聖
劇照:英皇電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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